第八十一章
即便修好了, 賀蘭瓷也不太想再折騰那張牀,每次是躺上去都心有餘悸。
陸無憂倒有心向建議其他地方,不過暫時未遂, 而且接下來的日子他也很忙。
疏通河道一事說起來簡單, 但因爲陸無憂還想在河道上修堤以固, 防止拓寬河道後形水患, 則仍需仔細規劃。
他外伯祖父派來的吏員姓程, 秀才出,故而職不高,只是工部的一名副使, 人也有些唯唯諾諾,不過一提到如何開道修堤, 立刻眼前放, 說得頭頭是道。
隨原府的河道說長不長, 說短不短,統共三十餘里, 修堤用的仍是前朝“束水衝沙,分洪淤灘”的法子,被淤泥沖刷過的田地也會更沃,也更適合耕種,雖然工程量大, 但確實是個一舉數得的好事。
陸無憂帶人在河岸邊實地勘探了一陣子。
府衙裡他的事, 賀蘭瓷就幫他暫代。
柳通判還很詫異, 雖說也有師爺暫代公務的, 但陸無憂這位夫人看起來可太不像了。
得跟尊菩薩似的, 上門來告狀扯皮的,不管男老, 看見溫溫往那一坐,連問話都輕聲細語的,不自覺地也都放了聲音,不好意思再爭得臉紅脖子,像怕驚擾了仙呼吸。
賀蘭瓷一開始也有點不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過很快,漸漸適應,便能坦然地坐在那裡,接衆人目,詢問案,或是給出置——反正隨原府裡的吏員也漸漸被換上陸無憂的人。
正經的朝廷員有品級,有服,有朝廷下放的任命文書,但是府兵、雜役這些小吏則不用,一般地方員可自行任命。
本來也就沒什麼人管事,柳通判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賀蘭瓷甚至還管了府裡的簽押房,一應走賬文書往來都從這裡過。
賀蘭瓷忙完還琢磨著弄點加餐。
上回的烤確實很好吃,拜託青葉去弄了類似的香料和青果,又買了羊,跟府中廚娘諮詢了一番,便紮起袖子,圍了襜,在府衙的後廚裡切切剁剁。
理好後,用鐵籤子串上,支起架子在炭火上烤。
宅後院不一時就飄出了香味,賀蘭瓷坐在炭火邊上烤了烤微微泛紅的手,霜枝幫打下手,也不由著口水,面期待道:“姑爺什麼時候回來啊。”
賀蘭瓷按照前幾天來算:“差不多酉時或者戌時吧。”
先遞給霜枝一串烤好的,思忖應該還來得及再烤幾回,試試看好不好吃。
此時風靜,也不算太冷,穿了件厚實的襖,被火烤得溫暖,偶爾仰頭,是天邊浮雲來去,無一翳,心亦很靜,有種得浮生半日閒的歡愉,甚至了個懶腰,想倚在哪裡靠著。
小表弟周寧安聞香而來:“哇,表嫂,我能嚐嚐嗎?”
他偶爾也跟陸無憂去河岸邊看看,不過大部分況下,被安排去念書,聽聞是陸六元的表弟,立刻有不生員自告勇來講解經文,他本人大概並不怎麼高興。
賀蘭瓷讓了一點位置,實話實說道:“不過我第一次烤,還不太確定味道好不好。”
周寧安從善如流地一骨碌坐下,手就去拿籤:“啊,好燙!嘶……”他了下耳垂,四一看,拿起一塊桌子的布,隔手去拿籤子,又對著吹了吹,不一會就吃得滿流油,還在恭維道,“好吃!表嫂你太謙虛了!”
“……你確定真的好吃?”
“當然了!”周寧安嗚嗚道,“表哥真的好幸福,要不別給他留了吧。”
賀蘭瓷:“……?”
“我長,有多吃多!反正他都那麼大個了,應該也用不著……”
賀蘭瓷不由道:“你可真是他的親表弟。”
“那可不,但我可沒有表哥那麼會裝,你不知道他剛進我們府的時候,那一個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把府中上下眷都迷得暈暈乎乎的,還都覺得他出貧寒,唸書不易,大尾藏得特別結實,後來……”
陸無憂進大門口,就聞到了那濃郁的烤香味,隨後便聽見一陣對他的詆譭,他想也不想就把吃得上全是油的小混蛋提著丟了出去。
那個漂亮姑娘倒還一臉無辜地坐在炭盆旁邊著籤子,問他:“要來嚐嚐嗎?”
的襬萎頓在地,一雙纖長筆直的側曲著,即便冬日,依然姿人。
陸無憂都有一瞬的恍惚,不太清楚賀蘭瓷到底要他嘗的是什麼。
好在,他很快回神道:“等我去換個服。”
賀蘭瓷點頭道:“嗯。”
陸無憂從堤岸邊回來,靴上都是泥沙,深的下襬也沾了點泥污,帶一僕僕風塵氣,不過近來他也總是這樣,真正辛苦的時候就不帶去了。
等陸無憂換好服,淨了手再坐下,賀蘭瓷依然顯得很悠閒,託著一邊的腮,等他品嚐。
陸無憂把嚥下去,才道:“你也師得太快了吧。”
賀蘭瓷便彎了一點眼睛:“因爲我還……”想了想,道,“聰明的。”
陸無憂道:“……?你怎麼還突然得意起來了。”
賀蘭瓷垂手,理了理襬道:“就是忽然覺得,我能做的還多的,以前也沒想過。”
好像真的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陸無憂了手道:“那是因爲你以前沒機會罷了,並非你不能。這個世道談不上公義,有很多事出生便已定好了,蕭南洵若不是出皇家,我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家貧只能讀書,勳戚卻可以封蔭,沒有道理可言,可總算還留下了科舉這條路,這也是我喜歡它的地方,只要足夠努力,且又有能力,便能夠改變命運,但是……”他將長指放下,“子則不然,當初在江流書院,有不學識還不如你的,都陸續中了舉,也有做的。縱使權勢如潯長公主,可以左右儲君,但朝堂之事仍不便直接手,還需要假以他人,就更別提其他子了。”
賀蘭瓷也一時怔然。
陸無憂說的早就知道,這也是當初曾經覺得不甘的地方,好像再努力,的人生也只能是嫁人,相夫教子,一眼能到頭。
區別不過是,嫁給一個尊重敬的,抑或是嫁給一個把當玩的。
掙扎不出第三條路來。
陸無憂又道:“不過我能力範圍,只要你能勝任,做什麼都可以。”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甚至說完,還又拿了一串烤,讓賀蘭瓷懷疑他剛纔手指的意義在哪。
油香四溢,滋滋作響。
自己也拿起一串,咬了兩口,喃喃道:“你對我也太好了吧……”
陸無憂悠然又吃下一塊,道:“我娶都娶了……”
他這話說的。
賀蘭瓷放下串道:“你要是娶了別人呢?也會這麼……”
以往賀蘭瓷也很去想這件事,覺得既來之則安之,都已經既事實了,去想那些假設和如果沒有任何意義,嫁給了陸無憂,就不可能是別人。
現在和陸無憂也相的日漸親,沒有比這更好的婚事了。
可到底來路不正,不能細思。
如果蕭南洵下藥給了別人,如果那晚和陸無憂狹路相逢的是其他子,他是不是也會娶了對方,這麼費心費力地護周全。
短暫思忖之後,有幾分啞然,開始後知後覺到了那種自尋煩惱。
陸無憂放下鐵籤子,突然轉頭看道:“所以你也終於開始考慮起這件事了嗎?”
賀蘭瓷有一分懵:“……?”
陸無憂話頭一轉,眼尾還挑起了幾分微妙的笑意:“你當初怎麼回答的來著,‘可就是你啊,不是別人’。”
賀蘭瓷一滯:“你可以不用記這麼好!你當我沒問!”
陸無憂道:“那可不行,我還以爲你真的刀槍不,油鹽不進呢。”
賀蘭瓷不由道:“這說的不是你自己?”
陸無憂眸幽邃地看道:“不然你以爲我當初在糾結什麼,賀蘭瓷,你沒有心。”
這什麼七八糟的指責。
賀蘭瓷道:“沒有心我已經故了。”
陸無憂又開始拿帕子一手指,垂著眸子道:“裝傻。”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這樣吃一串,一次手指也不嫌累嗎……”
“你這話題岔得有點太明顯了。”陸無憂就那麼慢條斯理地,“真覺得我好,還是考慮一下牀以外的其他……”
話未說完,門口周寧安地腦袋探出來,語氣委屈道:“表哥,我不胡說八道了,你再分我兩串嘛,我還沒吃飽……”他此刻看起來格外乖巧。
沒一會,就變了三個人坐在炭盆旁邊,邊烤邊吃。
畫面居然還有種詭異的溫馨和諧。
周寧安吃人,又一通瞎誇,末了來了一句:“對了聽說晃州這邊還有那個什麼‘古董羹’,北狄那傳來的,把羊切薄薄一片,放在煮了鮮野味的鍋裡涮,邊吃邊涮,還有蘸料……”他說著說著,口水又快流下來了。
陸無憂隨口便道:“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蹭飯的……”
賀蘭瓷倒是思忖著道:“還有這個?下回我去問問。”
周寧安無視了陸無憂道:“表嫂真好!人心善!表裡合一!”
弦外之意,格外明顯。
陸無憂冷睨著他道:“注意言辭。”
賀蘭瓷雖然知道陸無憂是和家人關係好纔會這樣,但還是努力試圖緩和一下:“不過這個‘古董羹’聽起來倒是很好吃的樣子。”
周寧安連忙附和道:“沒錯!就是聽說很味……”
兩人一唱一和。
陸無憂彈小混蛋的腦袋,對賀蘭瓷道:“他是你兒子嗎?你這麼寵他。”
賀蘭瓷:“……?”
周寧安捂著腦門,躲到賀蘭瓷旁邊,沒臉沒皮,迅速進狀態:“娘,爹他欺負我!”
賀蘭瓷艱難道:“……你也太大了。”
確實生不出來。
陸無憂起拽他:“吃夠了就回去唸書,《大學》背到第幾篇了?不然我不介意讓你知道一下什麼棒底下出孝子。”
周寧安掙扎道:“我不要背書!你好狠的心!你冷無!娘,救我——”
算了。
賀蘭瓷只好嘆氣著又拿起了一串烤。
他們後院倒是越發飛狗跳了。
***
陸無憂這邊忙著疏通河道修堤的事,那邊還得繼續剿匪,蒼山幫是被他踩滅了大半,還有另外兩個本地的幫派。
去義勇幫的那日,他是乘著馬車,近乎孤前去。
賀蘭瓷不放心,還是跟著他一道去了,等在寨門外。
“兩國兵,不斬來使。我誠意做足,就算談不攏,也不至於手。實在要手……”陸無憂語氣尋常,“也不一定打不贏。”
賀蘭瓷:“……?”
“我爹當年連戰了三天三夜都沒趴下呢,我撐個一兩天應該問題不大。”
說完便袍襬一掀,下了馬車。
與蒼山幫那個陋的寨門相比,義勇幫竟然看起來還有模有樣,門口有人值守,有人巡邏,幾乎像座小城。
陸無憂一個隨扈也沒帶,姿頎長,冠齊整,半分發不,一襲規整筆的青袍襯得他人如玉立,風姿卓絕,眸是淡而定的,像凝著一令人不由信服的力量,但又更爲沉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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