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陸無憂一進翰林院編檢廳的門口, 數道灼熱視線便直勾勾地向他,滾燙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他似渾然未覺,照例走回到自己的桌案上。
下面的小吏幫他泡了壺茶, 陸無憂便捋袖子研了研墨, 準備開始幹活。
然而他淡定, 其他人卻不淡定了。
編檢廳裡, 公幹的都是正七品編修, 從七品檢討等等,資歷尚淺,年紀尚輕, 平日裡幹得也都是論撰文史、稽查史書之類的活,相當枯燥乏味, 生活難得有點波瀾。
因而對於剛聽聞的重磅消息, 衆人都有些激難耐, 在激中還著幾分羨慕嫉妒。
很快,便有人按捺不住, 走到陸無憂桌案前,咳嗽了一聲,道:“霽安兄,看你今日喜氣洋洋,是不是有什麼喜事將至, 不如分一二, 愚兄也想沾沾喜氣啊!”
陸無憂著筆桿, 擡頭無辜道:“實在慚愧, 並無什麼喜事。”
“陸六元, 這你可就不夠意思了啊!”又有人湊過來道,“你提了只大雁上賀蘭府, 還讓婆上門送禮的事都傳遍上京了!敢去賀蘭府上提親,真不是一般的勇士。”
最重要的是,聽說賀蘭府不止沒把人趕出去,還真收下了那禮!
也就意味著,這事估已是定下了。
此時編檢廳裡並無上,大夥膽子漸漸都大了起來。
“你要娶的當真是那位賀蘭小姐?”
“不對啊,你不是有個老家定了親的未婚妻嗎?你不管了?這萬一聖上問起來……”
陸無憂溫文而又無奈的一笑道:“諸位這麼多問題,我要先回答哪個?”他姿態落落大方道,“對,我是上門提親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訴諸位,我那位在老家定了親的未婚妻,不巧,正是賀蘭小姐。”他還微微出了驚訝表,“賀蘭大人老家也在青州百江,難道諸位不知?”
衆人一時面面相覷,總覺得這事太扯了。
賀蘭小姐先前是一朵上京皆知的可而不可求的高嶺之花,但凡見過的年輕男子誰都不敢說自己心裡沒過點心思,可名花多年無主也是衆所周知的事。
然而陸無憂就是一副自然而然,底氣十足的模樣,好像質疑他的人才有問題。
有記好的道:“等等,霽安兄,當初我們一道金殿傳臚的時候,在皇城門口遇上賀蘭小姐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什麼來著‘我同賀蘭小姐話都沒說過幾句,實在無稽之談’。”
陸無憂微微愕然道:“我確實同賀蘭小姐話都沒說過幾句,這定親難道不是父母之命妁之言?”
他說得好有道理,但是……
“以前怎麼沒聽聞此事?”
“有人去賀蘭府上求親,也沒說過賀蘭小姐早已定親啊。”
“對了,咱們這不是還有個青州百江的庶吉士嗎?快來問問!”
庶吉士的名額一州一個,恰巧這個也是百江來的,被過來的庶吉士滿頭霧水,聽聞大家問的話,這才一臉恍然道:“定親一事不太清楚,不過當年霽安在江流書院的確與化名的賀蘭小姐兩相悅來著……後來賀蘭小姐回京,我們還頗爲霽安憾過,此事書院上下皆知,剛得知這個消息我還很爲霽安高興……沒想到,他們當年就有定親了嗎!霽安兄,你竟沒告訴我!”
陸無憂神略有些悵然道:“先前在青州時,我既無功名,又無家世,自是配不上賀蘭小姐,這親事當然拿不到檯面上來說,也免得有損小姐清譽。”
說話時他眉間微擰,似乎還伴隨著幾分不爲人知的痛楚與辛酸。
科舉仕的大都是寒門弟子,一見陸無憂這表現也不免勾起了幾分當初尚未登第,遭遇世態炎涼,心中大喊“莫欺年窮”時的心境,突然也都有了一點唏噓。
“霽安也是苦盡甘來嘛。”
“如今賀蘭大人肯定是十分樂意將賀蘭小姐終託付於你。”
陸無憂著眉頭,長嘆一聲道:“在下也是惶恐至極啊,這幾日都惴惴不安,輾轉難眠……只盼著諸位同僚莫要再取笑在下了。”
大夥也都知道,這要娶的賀蘭小姐可是個燙手山芋。
一時間衆人紛紛拍著陸無憂的肩膀對他予以親切的同僚間的問,當然也不乏有人趁機道:“陸兄你幾時親啊,改日也想到府上拜訪拜訪……”
陸無憂神還算自若地應付完第一波,中午去公廚吃飯,卻恰巧遇到了一個他現在最不想遇到的人。
林章看見陸無憂也停下了腳步,向他的眼神極是複雜。
***
姚千雪得到消息也第一時間便上了賀蘭府。
“小瓷,你真要嫁給那個禍水啊!”姚千雪滿臉地不可置信,“康寧侯二小姐還在鬧呢,公主生辰的時候你也看見了……那位郎君招蜂引蝶那樣,你若嫁給他,將來還不知道有多鶯鶯燕燕往府裡鑽呢。而且我爹說了,他以後位只怕不會低,到時候想往他邊塞人的恐怕也不會……”
賀蘭瓷當然也知道,所以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嫁給他。
但這計劃趕不上變化。
只好乾解釋道:“他說不會納妾。”
“說說罷了,想求娶你的時候,肯定說得天花墜,怎麼好聽怎麼說。男人嘛,哪個不腥的,更何況他還長得那麼招人……”姚千雪說完,去看賀蘭瓷的臉,突然語氣一變道,“咳咳,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你看你爹,我舅父,就很老實。總之他要是敢欺負你,我讓齊川抓他進詔獄!”
齊川便是的未婚夫,兵部侍郎的二公子,錦衛指揮僉事宋齊川。
賀蘭瓷也不好說,就算是錦衛也不能隨便把翰林關詔獄裡。
索岔開話題道:“不過,表姐你來得正好,我這剛有事要麻煩你。”
姚千雪道:“什麼?”
賀蘭瓷從櫃子裡翻出幾個荷包,十分小心道:“……這是我繡的嫁妝,表姐你幫我看看?”
陸無憂既然都這麼效率了,賀蘭瓷自然也得爲下個月親做努力,準備準備的嫁妝,通常家小姐的嫁妝包含銀兩和田產地契——這確實沒有,金銀首飾也是沒有的,傢俱擺設鍋碗瓢盆說不定還能湊湊,剩下的便是各式的繡活,如被面、褥單、枕套、手帕、荷包等等。
但很不幸的是,賀蘭小姐過去不務正業的十幾年裡,就沒有好好學過繡活。
以至於……
姚千雪一低頭,就看見那綠的荷包上繡的一團黑線:“……呃,小瓷,你是在繡荷葉嗎?”
賀蘭瓷艱難道:“……是鴛鴦戲水。”有些猶豫,“表姐,直接在布上作畫可以嗎?”
姚千雪見眼神閃爍,察覺到不對,一把抓住了的手。
只見那緻漂亮如藝品的纖纖十指上,浮現出了零星斑駁的點,瞬間便把姚千雪心疼壞了,忙道:“你急什麼呀,這不才剛求親,繡活你可以慢慢學……”
賀蘭瓷有些頭疼道:“……他打算下個月便親。”
“什麼?這麼快?”姚千雪驚愕,隨後面上浮現出怒意道,“下個月怎麼可能辦得好婚事!他怎麼這麼之過急,我看他本不懷好意,他就是貪圖、貪圖……他先前有沒有輕薄過你?是不是舉止很輕浮?”
姚千雪的臉上就差寫著“誰要拱我的白菜”了。
這倒確實冤枉,畢竟他該輕薄的,早裡裡外外輕薄完了。
賀蘭瓷無奈道:“表姐你別多想,我也想早日完婚,免得再生枝節。”
姚千雪在的臉上看了看,又看了看,突然長嘆一口氣道:“他確實生得極好,小瓷你也到這個年紀了……荷包、枕套和被套這些我那都有現的,反正我親還早,你先拿去用。還缺了什麼,儘管跟表姐說。我娘還不知道這件事,不然一定想過來替你辦。”
賀蘭瓷反而笑笑道:“替我先謝過姑母了。不過我這東西簡單,很快就能弄完,不用勞煩了。嫁和蓋頭也有我娘留下的,我直接穿便是。”
姚千雪又是一陣心疼。
這心疼反倒不好言說。賀蘭瓷小時候也是個瓷娃娃一樣的漂亮,可那會總是生病,小臉慘白,呼吸時斷時續,因爲孃親走得早,父親忙於公務,兄長要去念書,絕大多數時間都無人照料,只能可憐兮兮一個人捧著藥碗,蜷在牀榻角落,彷彿隨時要仙去。當時的姚千雪的爹外放,被寄養在祖母那,也只能時常來看這個可憐表妹。
後來賀蘭瓷自老家養病回來後好上許多,可仍然是個萬事從簡,不肯麻煩別人的子,別人家的小姐在胭脂水鋪子挑挑揀揀的時候,在絞盡腦盤算怎麼能省下那一文兩文的錢,姚千雪想送些裳首飾也不肯要,甚至於就連親這種大事,也捨不得爲自己多花費點。
活得既獨立,又有些小心翼翼的。
可一個家小姐怎麼能穿著舊嫁出嫁呢?
“要不……表姐的嫁先給你,我再重新置辦一件。”
賀蘭瓷很溫和地聲拒絕了:“不用了,這樣就很好。倒是表姐……”指了指荷包,大不解道,“這東西,到底要怎麼繡?”
***
陸無憂和林章雖是同年,又都在翰林院,但陸無憂狀元出,即授從六品的編撰,林章是二甲進士出,館選的庶吉士,尚無品階,要等三年考覈期滿,通過後留館或是散館才能到七品的邊。
故而兩人雖然私下有所來往,但平日公幹卻不在一。
林章站定了一會,終於走過來,聲音猶豫道:“霽安,我聽聞……”
陸無憂輕吁了一口氣,道:“是真的。”
林章的臉霎時顯得五味雜陳,很是彩,他似乎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陸無憂,結結道:“怎、怎會如此……可,可你不是對賀蘭小姐無意……而且你也有了老家定親的未婚妻……”
麻煩就麻煩在這裡。
陸無憂之前的藉口統統都不好用了。
他沉了片刻,道:“是賀蘭小姐與我商議過的結果。老家的未婚妻倒確係子虛烏有,只是這件事還彥幫我保。”
林章也一愣:“賀蘭小姐與你商議?”
陸無憂道:“我謊稱有未婚妻,是爲了婉拒公主好意,這應當不難猜。賀蘭小姐因爲前曹世子的風波十分苦惱,剛好缺一個夫婿,我缺一個娘子,又曾在青州住過,所以便假意與我婚,以全名聲。實則我與賀蘭小姐之間,並無私。此事我只與彥你說了,切莫外傳。”
林章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
他呆了呆道:“我自不會同其他人說。可賀蘭小姐爲何會找上你……”
陸無憂嘆氣了一聲,道:“我也十分不解,興許覺得我看起來人老實吧。”
林章:“……”
陸無憂編夠了,實話實說道:“總之我並非有意瞞你,之前確實和賀蘭小姐不,決定提親也是近日才做的決定,當中有些意外不好同彥說,你若是心中仍放不下賀蘭小姐……”
林章連忙搖頭,可語氣到底還是有幾分酸:“我與賀蘭小姐有緣無分,早不敢奢想。霽安若能和賀蘭小姐喜結連理……我也很爲你們高興,只是,沒想到霽安當真對賀蘭小姐無意,我、我……”他把後半句嚥了下去,“我有些失態,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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