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小鎮閉塞,鎮上的人難以離開,離開的人又不愿回來,于是被城市化的進程拋下,發展緩慢,時至今日仍是灰頭土臉的臟模樣。
夏郁青只在南城待了兩年多,再回鎮上,便覺得這小地方破敗不堪,而明明讀高中時,在心里,鎮上已是相對村里,極為繁華的存在。
不由想要嘆眼界的重要。
若沒有孤注一擲逃離家鄉前往南城求學,恐怕也將為井底之蛙,以為井口大的那一方天空,就已廣闊得不得了。
他們下榻的地方臨著街,隔音不好,墻皮與紙糊的沒什麼兩樣,街上托車疾馳而過,那聲音清晰可聞。房間小,無所謂裝修風格,床品干凈與否也不起細究。
而這已經鎮上條件最好的賓館。
夏郁青很怕他們住不慣,所幸還好,陸笙說,就當是來驗生活了。
鎮上的夜宵文化倒是真不錯。
臨河一帶,離高中和文化廣場都近,整整一條街都是燒烤攤,天黑后各家陸續開張,煙熏火燎,最真實的市井氣。
夏郁青讀高中那會兒,周六晚上不上晚自習,學校也準許住讀生自由活,有時候就會跟宋苗來這附近吃東西。
循著記憶找到那時候的那家店,所幸還開著。
夏郁青做東,點了店里的招牌烤魚,可惜三位江南人士吃不得辣,店主放了辣椒和花椒,口味遜了不。
休息一晚。
第二天清晨,夏郁青跟陸西陵和陸笙去了一趟刻碑的老師傅那兒,確認無誤,支付尾款。
周潛不跟他們一路,陸西陵讓他到鹿山縣里去了,說是讓他去辦點事。
立碑的時間定于明天上午,依照老家的習俗,到時候不了鞭炮、紙錢和香燭,夏郁青跑了趟奠儀店,將這些東西也備齊了。
下午兩點,周潛回到了鎮上,開著一輛似是新租的面包車。
這邊,夏郁青他們租的那輛輕卡,也已經裝載完畢。
一行三輛車,輕卡走在最前,夏郁青三人坐的那輛車隨其后,周潛開的面包車殿后。
進村是泥路,車行顛簸,速度緩慢。
繞了幾個大彎,四十多分鐘,到達村口。
行在最前方的輕卡忽地停了下來。
陸西陵跟著停車。
夏郁青落了車窗探出頭,問坐在輕卡車斗上的人:“師傅,怎麼啦?”
“有人堵路,不讓過。”
夏郁青一愣,趕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陸西陵想阻止,遲了一步,也立即跟著下了車。
夏郁青跑到輕卡車前一看,前方唯一進村的路上,站了七八個人,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大伯夏行財和堂兄夏浩。
夏郁青很難克制看見夏行財時,那一瞬間心里陡生的恐懼,“……你們想做什麼?”
“做什麼?你媽跟人跑了,早就不是夏家的人,爛-的賤貨,還想在我們夏家的祖墳里立碑?”
夏郁青被這樣的污言穢語氣得臉通紅,“我不許你這麼說我媽!”
“你跑城里傍大款,跟你媽一個樣!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坑得老子欠一屁債,還敢腆起個臉跑回來!”
陸西陵走了過來,將夏郁青肩膀一攬。
抬頭看他,眼睛已經紅了一圈。
陸西陵聲調不高,語氣也平靜:“麻煩讓個路。”
夏行財拿酒掏摳了一雙眼睛打量著陸西陵,“你就是我侄傍的那大款?說人我是替你養到高中畢業了,你就這麼把人占了,說不過去吧?看你也像個面人,我們村里的規矩,嫁姑娘說二十萬彩禮。我也不多占你一分便宜。”
夏郁青急忙扯了一下陸西陵的袖子,“別聽他的!”
陸西陵掀了掀眼,看向站在夏行財旁的夏浩,“我記得你簽過一份文件。”
夏浩臉一變。
夏行財“呸”了一聲,“莫拿什麼狗屁文件唬人!這是老子的地盤,老子說了算!”
兩方對峙時,附近居住的村民圍過來看熱鬧,大家都是認識夏郁青的,兩年沒見,只覺大十八變,洋氣得認不出,都有些驚奇。
又聽夏行財說什麼“傍大款”,一時間打量的目都曖-昧起來。
這時候,周潛走了過來。
不止他一人,跟在他后的,還有個文質彬彬,西裝革履的男人。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一份文件,出示給夏行財,“你好,我是陸先生的代理律師。我司已接陸先生的委托,全權理善款資金被貴方擅自侵吞挪用一事。這是我司出的律師函。”
夏行財臉陡然一變,抬手,似想把那律師函奪過來看個真切,卻沒敢。
夏浩這時候拉了夏行財一把,“老頭,走吧!我說了,別個可以告我們,你不聽。到時候我坐了牢,還到哪兒去說媳婦兒!”
夏行財怎麼能輕易甘心,“有本事告我!老子供吃供喝,老子不用花錢?當時要不是老子收留,早就死了,還能活到今天來老子面前抖威風!”
他朝站在他后,舉著鐵鍬和木的那五六個人使了個眼,幾人立即往前走了兩步,抖起手里武。
夏郁青想也沒想地往前一步,擋在了陸西陵前。
陸西陵一愣,手一把將拽了回來,摟懷中,低頭低聲說:“做什麼?”
“我保護你。”夏郁青神嚴肅極了。
陸西陵輕笑一聲,“我是男人。拜托夏小姐給我個面子。”
陸笙一直坐在車上,打開了車門,將下不下,此刻聽到外頭愈發鬧哄哄的,有點不安,便下了車,往前方走去。
剛走到車頭那兒,周潛將攔住,轉頭嚴肅地說:“別過來,去車上坐著吧。”
“他們……”
“別擔心。”
陸笙自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盡量不添,便點了點頭,又走回去,坐回了車上。
周潛確認陸笙上車以后,轉頭,向著停在最后的那輛面包車做了個手勢。
車門推開,七八人魚貫而出。
全是超過一米八五,材魁梧的壯漢,穿黑t恤,戴大金鏈子,一水兒花臂,臂上刺青非龍即虎。
幾人氣勢浩的走了過來,往夏郁青三人前方一站,人墻似的,不風。
都是滿臉橫,目兇狠的主。
由不得人不發憷。
為首的是個脖子的頭,說話聲音洪亮如鐘,“老鄉,煩請讓個道。我這些兄弟伙都是幾進幾出的人,冇耐心,火氣一大起手來,我怕你們吃虧。”
夏行財一秒鐘便換了臉,立即哈腰賠笑,“好說好說……那走嘛,我們祖墳位置有點偏,我給你們帶路。”
夏郁青出聲:“我媽的碑會立在余家!以后跟你們夏家再沒有任何關系!”
那頭沒讓夏行財出聲,直接搶斷:“妹兒都這麼說了,你們趕讓路,莫耽誤我們時間。”
攔路的一行人,立馬靠邊站去,讓出了進村的路。
那頭笑說:“以后往鹿山去,盡管報我彪哥的名號,我一定人關照。我搞不定的,我后頭還有人,謝謝老鄉今天給我這個面子。”
夏行財訕笑點頭。
夏郁青和陸西陵上了車,繼續送墓碑進村里。
這一行彪形大漢卻不再繼續跟車,說謝夏行財“仗義”,不如送佛送到西,讓他們去他家里討口水喝。
夏行財哪兒敢拒絕。
輕卡開到了村里余家的墳地,雇的那幾位師傅幫忙卸了墓碑。
車往回開。
到了村口,那面包車已經停在那兒等候了。
那位頭大哥招手攔了車,陸西陵將車停下,落下車窗。
頭大哥點頭笑著遞進來一只布袋。
陸西陵接過,“麻煩了。”
待頭大哥走了,陸西陵將布袋遞給夏郁青,“看看,沒什麼。”
夏郁青掏出布袋里的東西,一時愣住。
那里面是在明油布下的照片,在墻上的獎狀,還有放在屜里的高考準考證,初高中的學生證、出證、飯卡等等等等七八糟的東西。
凡有紀念意義的,都在這里了。
原來他們不是去討水喝,是“洗劫”。
夏郁青展開了一張金橘獎狀,看著那上面“三好學生”的表彰,忍不住哽咽,“……謝謝。”
他怎麼可以這樣細心,這樣溫地,察再也不會回到夏家的決心,替拾籠了這些零碎回憶。
陸西陵笑笑,臂,在頭頂了一把。
隔日清早,仍由那幾位魁梧壯漢護送——夏郁青回去問過以后才知道,他們是周潛雇來的,本不是真混社會的。他們是個團隊,都是演員,專門接這種嚇唬人的戲碼。
有了昨天那一出,夏行財今日完全沒頭,他們一路暢行無阻。
余家那邊來了幾個遠親,幫忙掘土立碑。
余玉蘭的碑,就立在了外婆的墓碑旁。
這是夏郁青的意思。
除了怕立在夏家那邊,往后夏行財去祭拜夏家祖先,反而會擾得媽媽不安寧。
更因為,想讓余玉蘭死后的靈魂,不再是夏郁青的媽媽,不再是夏行茂的妻子。
而只是,外婆的兒。
不遠鞭炮炸響,夏郁青在墓碑前點燃三支清香,閉眼三鞠躬,上香。
取來黃紙焚燒時,陸西陵蹲在了旁,也拿了一沓紙,折疊,投火中。
火耀耀,群山靜默。
一切結束,已過了正午。
夏郁青給這幾位遠房的堂舅發了紅包,又拜托他們,往后麻煩路過時幫忙關照一眼,怕夏行財再過來搗。
他們夏郁青放心,既然是余家的祖墳,作為余家的后輩,自然會時時留心。
有一位堂舅開玩笑說,余玉蘭生了個名牌大學的兒,現在葬在這兒,往后余家的人都能跟著沾。
回到鎮上,吃過中飯,稍作休息。
晚上,夏郁青帶陸西陵他們去拜訪彭樹芳老師。
原是準備定餐館請彭老師吃飯,彭老師卻堅持要他們去家里吃,而且讓所有人都去,也不過是多添幾雙筷子的事。
彭老師家住在河對面,租的房子。
鎮上房租便宜,租的是兩居室。如今上半年做過宮-頸癌手的姐姐也跟們住在一起。
彭老師兒今年五歲多,還在讀兒園,因從小是個病秧子,格很靜,媽媽和大姨做飯的時候,就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發呆。
見了陌生人也不怎麼怕生,只是不人,彭老師催了兩次,都不出聲。
這事兒還得看夏郁青的。
給小孩送上了幾本幾米的畫冊,以此為契機,獲得了為讀故事的機會,而后,沒到半小時,小孩就“姐姐姐姐”地上了,連吃飯時都要挨著夏郁青坐。
這一頓晚飯吃了很久。聊學習,聊實習,聊人際關系,聊未來規劃……
末了,彭老師慨,“我生怕你去大城市里被繁華迷了眼睛,尤其孩子,面臨的尤其多。聽你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我就放心了。”
最后,彭老師以茶代酒,謝陸西陵對夏郁青的資助。
吃完飯,彭老師送幾人下樓。
夏郁青讓陸西陵他們稍等一會兒,再跟彭老師單獨說兩句話。
兩人站在卷閘門前,夏郁青朝著不遠樹下站立的陸西陵了一眼,對彭樹芳說:“彭老師,我不想騙您,其實我跟陸西陵在談。”
彭老師微笑看,“我聽到一些不大好聽的傳聞,好像是從你伯父那兒傳過來的。但我一直相信你,你是個對人生有目標有規劃的好孩子。任何事,只要你自己無愧于心就行。”
夏郁青認真點頭。
彭老師嘆息一聲,不是傷,純粹慨,“真好。每回在朋友圈看到你們的態,我就覺得,我做的事是有意義的。我希你們飛得更高更遠,只有你們撐起來的天空足夠高,其他和你們一樣的生,生存空間才會足夠大。”
我的愛是如此的卑微,到死都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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