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從屋檐上淅淅瀝瀝的往下淌，這珠簾的比任何一件手工做的珠簾都要完。這房子已經有些老舊，所以曾經鮮亮的紅瓦看起來已經灰黑。從建築來看這房子的主人應該是個小富之家，但肯定不是宦。

水滴連了線的時候，天也徹底黑了下來。

在屋檐下面，臺階兩側，鋪著的青石板上已經有小小的淺淺的水坑，可見這房子已經建造了有些年頭。

從開著的窗子裡有一陣陣的白煙往外冒，在雨夜屋子裡微弱的燈下，那白煙顯得尤爲濃重。

越發覺得自己蒼老的楊順會坐在屋子裡的土炕上，一口一口的嘬著菸斗。然後刻意擡起頭，將煙氣噴出窗外。

這是一個已經破敗的小村子，至於村子裡的百姓現在跑去了哪兒，鬼才知道。洋人過境比蝗蟲在田裡掃還要狠，那些將漢人視爲低等民族的洋人才不會吝惜人命。在他們眼裡，漢人和牛羊豬的地位沒有什麼區別。

不，區別在於，洋人士兵不會強一頭豬，但絕不會放過一個漂亮孩。

楊順會使勁了個懶腰舒展雙臂，卻發現自己的脊樑無論如何也不直了。他把這歸結於歲月的無，沒有往別的地方去深思。窗外的雨已經綿延了一天，阻止了大軍的行程對他來說反而不是什麼值得懊惱的事，相反，他倒是有些輕鬆。

洋人著他出兵，對於他來說，出兵也好，不出兵也好，罵名都已經揹負起來，就算是用開水洗澡燙掉一層皮，也去不掉。

他著煙，思緒就跟噴出來的煙氣一樣飄渺。

當初他爲了避開楊堅，逃到了東疆。和他甚的沐廣陵把牟平城給了他，到底是出於好意還是惡意已經不重要，因爲正是到了牟平城，讓他楊順會變了一個漢人百姓已經罵爛了八輩祖宗的叛徒。

所以楊順會甚至恨沐廣陵。

若是沐廣陵當初不肯收留自己，自己應該在哪兒呢？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自己肯定不會被洋人當刀子使。真金白銀拿到心虛，其實楊順會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變現在這樣。只是有些時候他也會迷茫，自己要那麼多金銀財寶幹嘛？

他從土炕上往外了頭，看了一眼睡在外面屋子裡長桌子上的兒子。

總算有些心安理得的理由。

他從不肯讓自己的兒子接自己做的事，以前爲大隋朝廷征戰的時候，他不想讓兒子帶刀披甲，因爲他只有這一個兒子，什麼宗耀祖什麼封侯拜將，他都不需要，他只需他兒子好好的活著。

和洋人的易，他也不許自己的兒子參與其中，他甚至不告訴他的兒子，自己到底收了多好。

但是這次，他必須帶著兒子出征。

他不敢把兒子留在牟平城，哪怕就是給兒子留下一萬兵，不哪怕是給兒子留下一半人馬，他都不敢。只要他離開，那個地方就會燒起來火，憤怒的仇視的火。盡了洋人欺的牟平城老百姓不敢對他怎麼樣，可他帶兵離開之後，誰也不敢保證那些百姓會變什麼樣的野。

他猜測的也沒錯，他離開之後，那座他住過的大宅子都已經被付之一炬。

他兒子楊才平睡的很深，因爲沒有經歷過行軍之苦，所以他累的夠嗆，躺下之後沒多久就傳出來鼾聲。對於楊才平，楊順會已經溺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逃離了長安。

因爲他聽聞，凡是有楊家脈的人，基本上都死絕了。

雖然他和皇族之間的關係，已經很淡薄。

“父親，你怎麼還不睡？”

恍惚的時候，楊順會竟是沒有注意到兒子已經起來，端著一盞油燈進了裡屋，然後在炕沿上坐下來：“已經夜深了，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吧？”

“不趕路。”

楊順會對兒子溫善的笑了笑：“這樣的天氣就算後半夜雨停了，明天也沒辦法上路，道路泥濘，人走尚且艱難，就更別說輜重營那些大車，要是陷進泥裡，可不好往外推。跟著爲父出征，倒是難爲了你。你極這樣的苦，除了這次就是上次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了。”

“父親，爲什麼把府裡的東西全都裝箱帶著？咱們不會牟平了？”

雖然已經快三十歲，但被溺著以至於看問題還依然簡單的楊才平問。他不知道也沒去想，牟平城對於他們父子來說已經爲過去了。

“不一定，不過應該很久都不會回去。”

“哦父親，咱們這次是去打誰？洋人？”

“這次誰也不打，只是例行的換防。你忘了嗎，咱們從長安城到牟平城，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過了。咱們是來戍邊的，自然不能總在一個地方停留。按照大隋的慣例，邊軍每隔幾年就要換防。”

他說了謊，他也知道兒子不會懷疑自己。

“我還以爲是打洋人呢。”

楊才平打了個哈欠：“我在牟平城的時候出門去玩兒，百姓們好像都不喜歡洋人，也好像不喜歡我。我到哪兒，那兒的人也就都散了。我問何奎，何奎說是百姓怕我。我不喜歡百姓怕我，我又不是什麼猛。”

“去睡吧。”

楊順會在兒子的額頭上了：“明兒要是雨不停，咱們就在這屋子裡烤吃。”

何奎將裡屋的房門輕輕關上，唯恐吵醒了再次陷沉睡的楊才平。作爲楊順會的親信之一，他無比清楚楊順會的逆鱗在哪兒。

“大將軍，有事吩咐？”

他走過來，著炕沿兒站著，畢恭畢敬。

“打算給你個任務，比什麼都重要的任務何奎，你跟著我也年頭不了吧？以前讓你領著北字營，後來調你回來做親兵營的別將，再後來讓你去保護慧基，算算看至有十幾年了吧？”

“二十年了呢。”

何奎恭敬的回答：“卑職到爺邊已經十七年了，算上以前的，二十年還要稍稍多一些。”

“慧基和你最要好。”

楊順會低低的說了一句。

慧基，是楊才平的字。

“那是爺看得起卑職，願意和卑職做朋友。說起來，這些年陪著爺，卑職也學了不東西。”

“假話”

楊順會搖了搖頭：“慧基單純甚至有些憨傻，他能教你什麼？不過你對他的這份關護，這些年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也正是因爲你走心，慧基對你也信任，所以我纔會在今夜把你找來。”

他略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明兒一早，你就帶著人去輜重營，那裡有我特意讓人區分出來的十輛馬車，裝的是一大半我這些年的積蓄。我會從親兵營調撥一千人給你，明天晚上，你護著慧基和那十輛馬車離開大隊人馬，去高寧等我。”

“高寧？”

何奎愣了一下，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鋪在土炕上的地圖。燈火有些昏暗，地圖上那個標註出來的紅點卻格外的醒目。

“嗯，高寧。”

楊順會指著那個紅點的位置：“我不能離開隊伍，到都是洋人的眼線，如果我和你們一起走，只怕立刻就會被洋人知道。所以我還要繼續帶著隊伍奔凰臺，到了那之後，我會找機會離開。你們直接去高寧，到了高寧之後就直接出海，離高寧大概四百里有一座真山的小島，在那裡等我。”

“大將軍！”

何奎的臉變得有些發白：“您要棄了隊伍？”

“棄了！”

楊順會重重的點了點頭：“這一仗，沒法打。就算是現在士兵們還沒反我，到了凰臺，我確定沒幾個人會拿起兵進攻凰臺裡的黑旗軍。如果打了這一仗，我是罪人。不打這一仗，我還是罪人。但不打，最起碼我良心上還有些過得去。你們到了真山島之後等我，然後咱們直接去渤海國。”

他指了指地圖上一個地方。

“渤海國曾經也是大隋的附屬國，但大隋兵之後就斷了聯繫。渤海國曾經有大隋派駐的軍隊，領兵的人高夢祥，當初我對他有恩，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渤海國雖然苦寒，但那裡安寧。我已經沒有心思再征戰天下，更沒用心思去想什麼九五之尊。我只想著給慧基一個好日子，不能讓我楊家斷了後。”

“好！”

何奎咬了咬脣：“不管大將軍您怎麼決定，卑職都誓死追隨。”

“嗯！”

楊順會點了點頭：“我還是信得過你的。這仗到了現在其實已經沒有咱們參與其中的必要了，我拿了洋人的好，漢人已經不能容我。我不對漢人用兵，洋人不能容我。咱們在渤海國好好的過後半生，不缺財富，舒舒服服。”

“大將軍深謀遠慮。”

何奎看了一眼外面：“可是，怎麼跟爺解釋？”

“就說我奉了朝廷的命令，調赴渤海國任職，他子單純，不會懷疑。”

“嗯”

何奎嘆道：“大將軍爲了爺，也辛苦了。”

“可是一旦洋人懷疑，會不會追殺？”

何奎忽然問了一句：“一旦咱們沒了隊伍，江湖客會不會追殺？”

楊順會眼神一變，看向何奎的時候，卻沒有發現這個老部下眼神裡的複雜意味，有擔憂，有害怕，有迷茫。還有些別的什麼，卻被何奎小心翼翼的藏了起來。也許每個人都有心事，這些心事都不能拿出來曬曬太。

更何況，今兒這雨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