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掖著手匆匆進了室,面上盡是歡喜。
含章殿的宮人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歡愉時候了。
素日里氣氛都凝重。
各人辦各自的差去,低頭做事,別的一概不多說,連笑都要背著鄭皇后。
這會兒鄭皇后見了臉上的笑,眼皮一沉,還沒等開口,鄭皇后已經深吸口氣,翻下了羅漢床。
神雖然不好,但這半年時間養的其實還算好的,最起碼能下地走,只不過是胃口總不好,一時吃得多,一時連飯都不想吃半口的,故而才顯得時好時壞,總沒能痊愈。
醫院也束手無策。
“家來就來吧,也用不著你高興這副樣子。”
那連話都沒來得及說,面容上的喜已經被鄭皇后這樣一句話給沖散了。
收斂起來,又恢復了往日里的模樣,上前去,攙扶著鄭皇后:“家駕正往含章殿來,奴婢先伺候圣人梳妝……”
“很用不著。”
鄭皇后撥開的手:“還沒到宮門口?”
遲疑了一瞬搖了下頭。
鄭皇后哦了一聲,又踱回到羅漢床上坐了下去:“等家來了,再回我,出門迎駕就是了。”
還不至于是披頭散發,儀容不整。
只是沒有那樣隆重,也沒有那麼正式罷了。
后妃接駕,誰也不敢像這樣。
鄭皇后低頭看了眼自己上,卻忽而笑了一聲,上揚的角滿是自嘲意味。
曾幾何時,家往來含章殿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哪里值得宮人們歡喜高興?
還要梳妝打扮認認真真的接駕。
知道后宮里那些人。
就算是貞貴妃,往日接駕都很小心謹慎,唯恐有半點錯之,沖撞了家,家心中不快。
只有是想怎樣便怎樣的。
如今也淪落到了與們一樣的境地。
晉和帝至于宮門那會兒,鄭皇后的確是從殿中應了出來。
如今這時節已經很暖和了,不過還是罩了一件披風在上。
“你上不爽利,也不用這樣出來迎。”
晉和帝虛扶了一把,卻再沒有像從前那樣去握鄭皇后的手。
鄭皇后似乎也習慣了,掖著手往旁邊退半步,把路讓開來:“家既來了,妾不好不來迎你的。”
晉和帝抿了下角,沒有再接鄭皇后這個話,背著手提步上了垂帶踏跺,一路往殿中而去。
鄭皇后的殿中如今一直都熏著很濃的檀香,是為了遮屋中的苦藥味的。
晉和帝還記得從前的那些習慣。
不喜歡藥味兒,也未必多喜歡檀香的香氣。
總覺得太沉重了些,悶得很,不是那樣活潑的。
是以過去幾十年的時間,有個病痛時候要吃藥,屋里若是藥味兒太濃郁,便總弄那些新鮮瓜果在屋里,要不就是每日早起人去摘了鮮花,一日能換上兩三次,也是擺在屋里,能把屋中的藥味兒給一,散去不。
看來現在是實在沒有那個力,也沒有那樣的心氣兒了。
晉和帝了室去,扶著鄭皇后跟在他后進門,送了人往羅漢床上坐下去后,接到晉和帝的眼神,立時會意,對抄著手恭恭敬敬做完了禮,先小宮娥奉茶水點心上來之后,就帶著人一起退了出去。
“家這個時辰過來,是有事兒同妾說的吧?”
鄭皇后靠著枕歪了歪,都沒等晉和帝開口,徑直問道。
晉和帝微怔。
有數月沒見著面兒了,含章殿中的況雖然每天都有人到福寧殿去回稟,可沒見過人是真的。
本來今夜來了,他也是想著寒暄一二。
人總是這樣的。
真的見著了面兒,又想起許多鄭皇后從前的好。
雖說后面干的那些事人恨得牙,但還是能關心一番。
結果他還沒想好怎麼說,倒一副有話快說,說完快走的架勢。
晉和帝差點兒就讓氣笑了。
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有變。
哪怕是他的態度已經大變了,都從來沒想過,是做錯了,如今態度應該和一些,哄著他,順著他,才能重修于好。
這麼多年,他到底是把給寵壞了。
明知道從一開始錯就不在他,且是從來都不在他,也不愿意低一低頭。
晉和帝冷笑了聲:“是有些事。”
他掀了眼皮去看,也沒半點溫:“朕聽二郎說,你打算明日傳魏氏帶魏家小娘子進宮來見一見,你是打算給大郎相看新婦嗎?”
鄭皇后坦然說是:“大郎年紀也到了,家先前不是也了心思,今年之就會冊立太子嗎?東宮名位既定,自然就該給大郎迎太子妃。
二郎的孩子再有幾個月都要落地了,大郎的婚事卻還沒個著落。
我的子骨是越發不中用,如今所惦記的,也就只剩下這件事了。”
同晉和帝解釋了一通之后,歪著頭去看人,跟著就又問:“家覺得不行嗎?還是說如今我連大郎的婚事都不配過問了?”
總是會這樣極端。
年輕的時候就是如此。
這幾十年的時間里,是因為沒有什麼能夠真正怒,所以才收斂了,但從來都沒有改變過。
晉和帝面徹底冷了下來:“朕幾時說過你不配?你還是朕的原配發妻,是中宮皇后,沒有任何人取代了你的位置!”
他咬牙切齒:“就算是你最不爭氣的時候,朕恨鐵不鋼,把你在含章殿,也從沒有過要廢后的心思。
抬舉孫家,抬舉貴妃,朕也是順著你的心意。
貴妃料理二郎的婚事,是因為你不好,那段時日都已經起不了了,如何持?
皇后,你太極端了。”
他了眉心:“朕從沒有過的心思,你卻總胡思想,說出來的話,噎人得很。”
鄭皇后呼吸一滯:“家如今倒——”
算了。
都是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口舌之爭。
就是不了。
當被消磨的不剩下什麼,再相,也就只有相看兩厭。
鄭皇后心里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呢?
垂眸,眼皮往下了:“家如今說妾太極端,或許吧。妾從年輕時候起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家原不是今日才知的。”
突然笑了。
就那樣眉眼彎彎,抬眼去看晉和帝,與他四目相對的時候,并沒有打算挪開:“當年劉貴人出事的時候,家不就已經說過這樣的話嗎?”
這回到晉和帝嚨發。
劉氏……劉氏。
還敢提起劉氏!
從前覺得是自己虧欠了,做了對不起的事。
現而今回想起來,竟全然沒有那樣的覺。
晉和帝心里便很清楚。
他和皇后,再也回不去了。
昔年是因他酒后幸了個邊的宮人,那也是母后撥到他邊服侍的,就是皇后口中的那個劉氏。
劉氏比他要年長幾歲,是從小就被母后撥到他邊,照顧他飲食起居的。
在他邊待了十幾年,該出宮的年紀,母后做的主,沒出宮嫁人。
后來他封王,大婚,劉氏就跟著一起去了王府,在上房院管事兒。
他幸了劉氏,總要給個名分。
這才收了房的。
劉氏有了孕,皇后容不下,不到三個月的時候,就一尸兩命,死在了王府里。
他那時候滿心里都覺得是他做錯事,虧欠了皇后,明知道母后心中有數,但為了護著皇后,帶著人回了滎去省親,暫且離開盛京,余下的他來置。
總之平息了那場風波。
再加上一去數月,再回京時候,不過兩個月,就懷了三郎。
而且那個時候父皇已經病重。
母后也顧不得去追究劉氏的那些事。
不到半年時間,他登基做了新帝,追封了劉氏為貴人,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追封了親王,再往后的十幾年,沒有人再提起過劉氏。
他不曾,皇后亦然。
因為三郎落生之后,被批命說與他父子相克,不得不送去滎養上十年的時候,皇后抱著他痛苦過一場,說這一切都是報應。
送走了三郎之后,皇后大病一場。
這才再也不提劉氏了。
今日卻又是皇后來招惹的。
晉和帝眸中冰冷一片:“也是,皇后一向極端,且最不容人,倒是朕忘了。”
“你……”
鄭皇后被倒噎了一聲,深吸口氣,到底下去:“家既然知道,也不必說這些了。
所以妾方才會那樣想,家不應該到奇怪,更不應該生氣才對的。”
晉和帝斜去一眼:“朕記得皇后早前看上了汝南陳氏的郎,這才一年時間吧?如今又看不上陳家郎了?未免也太善變了些。”
“人總是善變的,不是妾,任何人都一樣,連家都不例外。”
鄭皇后怪氣的,卻再沒去看晉和帝:“妾不是覺得陳家娘子不好,只是聽公主說起幾次,大郎在宮外同魏娘子見過,似乎對魏娘子的印象也不錯,所以才想魏娘子進宮來見見。
有魏夫人珠玉在前,想來會稽魏氏的郎,總不會差到哪里去。
給大郎選太子妃是馬虎不得的……”
“皇后原來還記得馬虎不得。”
晉和帝冷笑著把打斷了。
鄭皇后面一沉:“家什麼意思?”
“朕看皇后是病糊涂了。”
晉和帝冷冷乜去,眼底什麼溫度都沒有:“二十年后的會稽魏氏,與二十年前的會稽魏氏,還是同一個魏嗎?
老郡公去后,魏家日漸式微,家中子侄更是不爭氣也不中用,不過是靠著祖宗先輩留下的好名聲苦苦支撐著偌大一個魏家罷了。
倘或魏家真的那樣有本事,還需要魏晏明把長送到京中,送進顧家,想憑著魏氏這些年在京城的人脈,給魏大娘子尋得一門好親事嗎?
你簡直是昏了頭!”
他確實是有些生氣,連話音都一并咬重了:“皇后就算在含章殿不過問外間事,大抵三郎也與你說過,前會稽郡守,如今還正在刑部審。
等案子審問清楚,輕則流放,重則滿門抄斬,皇后覺得,族中出了這樣的人,魏大娘子還能做大郎的新婦,能做太子妃嗎?
你口口聲聲說為大郎好,卻怎不想想,大郎將要被冊立為儲君,最要干干凈凈,清清白白。
他好好一個孩子,二十多年從無大錯,滿朝文武把他挑在大拇哥上,滿口夸贊,那些史言更是無本可參他。
你做娘的,倒要給他找個這樣人家的孩兒做新婦,人家著他的脊梁骨說,快看吶,這位東宮太子也不過如此,選來的太子妃竟是這樣人家的郎,可見家圣人也未將他放在心上。”
“家,我……”
“你不必說了。”
晉和帝一擺手,打斷了鄭皇后所有的話:“你但凡過過腦子想清楚,看看姜莞是什麼出,看看鄭雙雪又是什麼出,也不會這樣的心思!”
鄭家再怎麼不濟,那也是他們私下里知曉,朝臣眼中,那還是皇后母族,既有尊貴又有面,只要中宮在一日,無人可撼鄭氏一族的地位。
鄭氏嫡,當然金貴了。
會稽魏氏拿什麼同鄭家相提并論?
鄭皇后臉頓時煞白一片。
本就在病中,原就不怎麼好看,聽完晉和帝的這些話,更是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晉和帝低眉去看,猶豫了一瞬,別開眼:“或許你是為大郎好吧,覺得他心悅魏大娘子,可這話你若拿去與大郎說,只怕連他都一聲苦笑,與你無話好說。
皇后,朕上次就說過,你既然不好,不如安心靜養,很多事,都不要再心更不要手。
大郎的婚事,也是一樣。
朕不是不你過問,實是你從不了解大郎,更不知他要什麼,所以再不必如此行事。
明日也不要讓人去傳召魏氏與魏娘子進宮來見了。
就當從來沒有過這件事。
大郎的婚事,朕會做主。
若選定了誰家郎,也不會不你知曉。
你是大郎的親娘,朕會尊重你的意見。
但也僅僅是尊重。
譬如魏大娘子,朕尊重你高看這小郎的一片心,但絕對不可能為大郎新婦。”
他說罷,再沒多看鄭皇后一眼,只留下一句你好好養著吧,拂袖離去,再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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