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時亭在夢中思忖,歲月不饒人,是因為那歲月里的人不放過他。
步蒼穹曾經說他心思深,又說:“你這樣的人,看著冷冷靜靜的,實際上想的反而不比人家豁達爽快,是個死腦筋。”
他很難說清楚在夜里想起顧聽霜時那種心臟沉沉跳的覺是什麼,似乎就算是前世面對顧斐音時,也沒有那種鼓進里的、流都仿佛要撞出鳴音一樣的悸。
一夜睡睡醒醒,寧時亭早晨起來推門,看見店家給他在外面放了一桶用法溫著的熱水,水里鋪著細的花瓣與沐浴仙果,對于現在這個條件來說,已經十分難得了。
九洲靈氣消散,冬洲又常年嚴寒,雖然偶爾在料峭之地還存在著一些蘊藏靈氣的鮮果靈藥,但是這邊到底比不過西洲那樣產饒的地方,這些東西估計都要花一些功夫才能收集齊。
寧時亭一路過來損耗力與時間,冬洲天干燥,一晚上過去之后恰好不太舒服。這一桶熱水就像及時雨一樣。
寧時亭事前并沒有這樣的囑咐,他有些意外地走出去看了看,正巧看見店小二捧著鮮果和食盒從拐角路過,于是問了一聲。
小二小聲說:“公子雖然一路深斗篷掩人耳目,但公子是鮫人吧,天下現存的鮫人不多了,往前四五年,咱們冬洲城有個小師爺正是北海鮫人,他在的那幾年為咱們冬洲人做了不事,不論是耕種引水還是扶持生意……就連咱們這間客棧能開起來,也是托了當年這位小師爺一紙批書的福。可惜后來……”?
外邊下著雪,穿堂風拂過亮的走廊,顯得更加空曠。
寧時亭靜靜地聽著。
小二想了好半天,終于想起來了,咕噥了一句:“后來也不知怎麼的啊,晴王爺跟族戰時出了事,原來的小洲城算是死城了,誰都沒能活下來,也不知道最后那位小師爺怎麼樣了。北海鮫人一族在族之戰中全滅,當今世界上都不知道還剩下幾只,客您別擔心,我們會為您保。這桶水是咱們送的,小師爺之后,但凡是鮫人一族,在咱們這里都是有優待的,這是冬洲人欠北海鮫人的。您只管有什麼事就說。”
寧時亭道了謝。
回房洗漱沐浴后,他上的確舒服了很多。暖氣與草藥的靈氣一擁而上,竟然一時間還沖得他頭腦有些發暈——只不過是離開晴王府三天,沒了返魂香與香閣藥池的浸潤字樣,他的居然就像是被空了一樣迅速地衰微了下去,甚至一時間無法吸納這麼一點微薄的靈氣。
寧時亭正想出去氣,手指還未到掛在一邊的衫,他一起,流涌沖上腦門,帶著混沌的靈息,他頭一甜,居然直接咳出了一灘來。
漆黑粘稠的從指尖迸濺,隨著悶聲的咳嗽止不住的往外噴涌,腔中幾近痙攣。寧時亭直接咳得力,整個人往后墜倒下去,發暈,不停地打著冷戰。
好一會兒后,寧時亭才放松了用力握著桶邊緣的手,從眩暈中恢復神智,他指節因為過于用力泛著發青的蒼白。
這一刻,寧時亭再次清晰地到了自己那顆被毒素填充、包裹的心臟的聲音,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悸難言的跳,而是將死之音,提醒著他這日漸殘破的軀已經時日無多。
這樣的形在上輩子也有過,越往后,他咯的次數會越來越多,每次咯過后,他中的毒素會被帶走一部分,活力與神也會跟著被帶走。直到他最后離開的時候,毒素和生機會一起退卻,他才能恢復原原本本、不被污染的軀。
只是這輩子……不知是否因為在晴王府勞心勞力的原因,這第一次發作的時間來早了許多。上輩子他和顧聽霜在晴王府井水不犯河水十年,時也好像靜止了十年,給了他茍延殘之機。
寧時亭收拾了房間,出門了。
冬洲洲城在他十四歲那年已經了死城,之后顧斐音駐扎在此,不再設市鎮,而是直接改為軍事重地,重新修建城池,立起防線。現在活在冬洲的仙民,除了一部分沒有被當年的事波及的人們以外,大部分都是從九洲各地調過來的士兵家眷,士兵在城中,家眷就在附近做些生意,或者種植一些冬洲氣候下特有的藥材。
寧時亭這次出門,依然不直接往冬洲城方向走。
他租借了一匹雪仙馬,沿著海岸往西北方向走,和冬洲城的方向稍微偏了偏,直臨鮫人北海岸。
海岸邊終年大雪,海岸被皚皚銀白覆蓋。從前這里是整個冬洲最有靈氣的地方,現在也只剩下了一片死寂。深雪之下至今埋藏著鮫人一族二十年前為抵外敵種的毒海蠱,連一粒巧的貝都會沾上至毒,全部潛藏在風平浪靜的白雪之下。
盡管這里風景如畫,沒人敢來這里,沒人敢冒這個險。卻也因為這個理由,反而將這片土地中的鮫人骸得以保存完好。
寧時亭注視著風平浪靜的海面,知道自鮫人一族覆滅之后,連風神都不再庇佑此地。沒有風也就沒有浪,海浪之下依然殘留著三十年前戰場的跡,未能收斂的鮫人骨依然沉睡。這些骸骨中依然殘存著上古的靈氣,煉化后足以幫助一個凡人飛升結丹。
他席地而坐,手拂去面前的雪,再將下面的沙地攏一個帶缺口的圓。隨后,他拿出這一路帶過來的紙錢,用火石點燃后,安靜地往里邊添著。
他這一場祭拜晚了整整五年,為整個鮫人一族的下葬。
而等他百年之后,或許就不會有人再供奉了。
有的,寧時亭玩心起來,心想或許自己死后,也能向族人討要幾分供奉,那畢竟也是他燒來的。
天空中飄起雪花來。
緋紅的火舌竄上來,照得他的面容也出現了一抹緋。沙礫之下的生靈們被火源所驚,一些小殼甲的東西或是蝎子忙不迭地從熱騰起來的砂礫中四散奔逃。
“你在干什麼?”
遠方傳來孩子的喊聲,帶著急迫與恐懼。
寧時亭回頭去,看見一個背著背簍、手提捕網的年站在遠,他皮黝黑,十三四歲左右,渾灰撲撲的,一張臉上最明凈的就是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那孩子往他這邊走了幾步,但是并不敢繼續往這里走了,只是語氣有些邦邦地告訴他:“喂,這里海蝎子有毒的,會攻擊人,你被咬一口就死了,外殼也不能!你看,你右邊有一只。快點走,一會兒海爬蛇來了就完了,比海蝎子還要毒!”
寧時亭往旁邊看了看,果然看到一只海蝎子正躲在一塊石頭下,怯生生地沖這邊亮著鉤針。
他站起來,回頭稍稍提高了聲音,問那孩子:“你是這邊趕海人的孩子嗎?”
那孩子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后說:“不是,我是冬洲城外面雜貨鋪的兒子,過來挖毒牡蠣賣錢的,可以藥,藥鋪給二十金一斤。海蝎子和海蛇更賺錢,但是我不會抓它們的,我只有一條命。”
他依然保持著有些警惕、有些慎重的目看著寧時亭。在這個地方,突然多出一個姿容昳麗的年輕人,實在不是什麼正常的事。他沒有聽說過北海鮫人的傳說,認不出那一頭帶著淡藍的銀發,他皺起眉:“還不走,你是妖怪?”
這樣子讓寧時亭想起顧聽霜。
那年他們初見,顧聽霜十四,蟄伏在黑暗中審慎地打量他,目銳利如狼。
寧時亭的心忽而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輕輕地揪起,揪出一陣泛酸的甜來。
他說:“我幫你抓海蝎子和海蛇吧。”
在那年驚慌失措的眼神里,寧時亭又隨手挖了個坑,四面拍嚴實,將邊的海蝎子拿起來丟進去。他耳力了得,閑庭信步地走,一彎腰必然能拎出一只蝎子或是一枚牡蠣。海蛇順著水鉆沙土,預備著向他發起攻擊,寧時亭這次出了一點小差錯,他被咬了一口,不過照樣把海蛇團吧團吧打了個結,一起丟進了坑里。
他說:“過來拿走吧。”
那年仍狐疑地看著他:“尋常人只要被上一下就立刻斃命,你被咬了一口還能好端端站在這里,你若不是做出幻哄騙我的妖怪,那就是神仙。”
寧時亭說:“我本是這里的海族。”
那年的眼神更加狐疑了。
又出手:“把你的筐丟過來吧,帶回去時小心。”
寧時亭把這些七八糟的海產都塞了進去,隨后輕飄飄地將筐還給了那年。看著年疑云消退、歡欣雀躍的樣子,寧時亭心底卻涌現出一些悵然。
他想,如果是顧聽霜,必然喜怒不形于,連賣得的錢都會分文不差勻他一半。顧聽霜一直如此,驕橫、烈、沉穩,從不欠人。
這個念頭悄然而逝,寧時亭第二個念頭是自己居然在憾這孩子不是顧聽霜,接著一切都悄然而逝,他明白:他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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