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春耕之后, 便進了四月里。

　綠芽新發，草長鶯飛，春日暖籠罩著大地, 驅散了寒冬余下的霾。

　萬壽節將至, 京城里不論是高門大戶還是平頭百姓，都早早熱鬧了起來。因為隆帝信道，每年萬壽節，除了京城外, 大燕各地都要設道場, 在壽誕當日為皇帝誦經祝壽。

　京城的道場早早就布置好，到了萬壽節正日時, 隆帝一早便在紫垣真人的陪同之下, 至天壇誦經祝禱。之后在乾清宮接朝臣參拜賀禮。到了晌午時分，才駕臨皇宮外的道場觀禮, 與民同樂。

　萬壽節罷朝三日，城中善濟堂還有福米發放。更有各地來京的雜耍藝人和戲班人爭相斗艷, 一派繁榮歡欣的景象。

　到了晚間時，宮中設千秋宴，則是隆帝與百共樂的時候。

　千秋宴設在皇極殿，四品以上朝臣著公服赴宴，侍們踮著腳步，端著酒壺菜品于席間往來。

　隆帝坐在主位上, 端著酒杯接眾人祝賀。

　能到皇帝跟前敬酒的，除了太子并幾位皇子, 就只剩下幾位肱老臣和皇親勛貴們了。

　為太子, 殷承玉自然第一個上前祝賀。

　今日大宴，他穿了十分繁復的深紫四爪蟒袍, 金蟒盤踞前，蟒紋蔓延至肩背。墨發以金冠束起，姿如玉儀態端方，整個人只是靜靜站在那，便為了眾人目的焦點。

　端的是尊貴盡顯，氣度無雙。

　隆帝參宴之前，本特意服用了兩粒丹丸。丹丸讓他神煥發，有種回到了年輕時的錯覺。但錯覺終究只是錯覺，瞧著面前正當青春年的兒子，隆帝臉上的笑容淡下來，角不易察覺地往下撇。

　其實單單只看年歲，四十二歲尚且正當壯年。

　只是這些年來他耽于酒，也算不上好，如今才四十出頭就早早顯了老態。尤其是病過兩場之后，若不服丹藥，便越發覺得力不從心。

　尤其是再有個年輕力壯的太子時時刻刻在面前提醒著他，他越發難以接日漸衰老和虛弱的。

　這種無力讓他打心底里生出恐懼和忌憚來。

　隆帝舉杯沾了沾，敷衍應了殷承玉的祝賀，臉上看不出毫喜。

　席位靠得近一些的，自然將這一出變臉看在了眼中。

　暗暗嘆陛下果然十年如一日的不喜太子。

　殷承玉對他的態度并不在意，如今隆帝對他來說，只是個偶爾需要應付的上峰罷了，他們之間沒有親，只剩下利益爭奪。

　斂下眼中緒，殷承玉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目在侍奉在隆帝側的薛恕上轉了圈，便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太子之后，安王接著起敬酒。

　對著這個溫順又沒有威脅的大兒子，隆帝自然不吝展示父慈子。殷慈又是個溫順子，兩人一問一答氣氛融洽，倒是副父慈子孝的場面。兩廂對比之下，一眾員面各異。

　擁戴太子的員自然是心中憂慮，那些心中搖擺不定的員，則是不吝于向安王示好，紛紛上前敬酒搭話。

　殷慈子溫和，來者不拒地應了。

　剛祝賀完隆帝的殷承璟見狀也端著酒杯湊過去，隔空舉起杯，笑道：“我也敬大皇兄一杯。”他雖然笑著，說出來的話卻讓四周人變了臉：“大哥懷寬廣，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實在是臣弟楷模。”

　先前宮里沸沸揚揚的傳言眾人多聽進了耳里，如今容妃葬禮才過去多久？

　但凡不傻都知道他這話不安好心。

　熱鬧的氣氛霎時凝固，來敬酒的員眼珠轉，進退兩難。

　殷慈笑容不變，舉杯同他了一下杯，仿佛沒聽出他話中的暗諷。語氣仍舊溫和如水，真心實意的人聽不出任何戾氣：“三弟說笑了，要說懷寬廣，我哪里及得上三弟呢？”

　其他人聽不出蹊蹺，但心中有鬼的殷承璟立即變了臉。

　他瞇眼打量著殷慈，卻發現本瞧不出這人的真實緒。

　是無心，還是有意？殷承璟細細回憶一番，自己沒有出任何破綻來才對。

　但再對上殷慈的笑容，總覺得里頭意味深長。

　殷承璟磨了磨牙，到底沒有再和他比皮子，意興闌珊地喝了酒回了自己的席位。

　底下暗中觀察兩人鋒的員們瞧見這一幕，各自換了目，再去向殷慈敬酒時，神又更熱切了些。

　殷慈喝了幾酒后，便有些醉意。他同隆帝告了罪，先行去偏殿醒醒酒。

　隆帝自無不允，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去，繼續喝酒賞舞。

　因此自然也沒有注意到，殷慈同侍立在側的高賢短暫換了一個眼神，方才行禮退下去。

　離了皇極殿后，殷慈便推開了攙扶的太監，整了整襟，邁步踏了影里。

　皇極殿設宴，宮中侍和防衛自然都著皇極殿來。遠離了皇極殿后，四周便逐漸沉寂下來，除了穿過回廊的風聲，靜謐無聲。

　殷慈踏著夜而行，步伐極快，不過半刻，就抵達了目的地。

　他抬頭看著頭頂斑駁的匾額，上頭“長春宮”三字已模糊得看不清。

　“你在這兒守著。”殷慈吩咐了一聲，自太監手上接過燈籠，便推門。

　漆斑駁的朱紅大門發出吱呀響聲，推開一條后，很快又合上。

　長春宮廢棄已久，因位置偏僻，又曾有數位失寵的宮妃被幽此，被嫌晦氣，平日里無人愿意靠近。

　久而久之，就了冷宮。

　今上好，對后宮妃嬪算不上苛刻，所以這冷宮空置至今，只住了一人而已。

　殷慈行至主殿，將門推開，就瞧見了堵了綁了手腳、滿臉驚恐看過來的文貴妃。

　高賢的安排十分妥當，都不需要他再多費力氣。

　殷慈將燈籠放在一旁，起下擺蹲下去，將文貴妃口中的布巾了出來：“許久不見，貴妃別來無恙？”問候完后又想起已經被褫奪了貴妃封號，有些歉意道：“忘了父皇已褫奪了你的封號，你已經當不起這一聲‘貴妃’了。”

　殿中未點燈，只有一盞燈籠，幽幽芒勉強照亮了一小塊地方。

　殷慈恰背著，大半面容在黑暗里。只有一雙眼睛映著幽幽燈火，亮得懾人。

　文貴妃瞧著他溫和沉靜的神，只覺得骨悚然。

　這會兒的殷慈不太像人，像那披著人皮的索命厲鬼。

　“你想做什麼？”文貴妃忌憚地看著他，被綁縛在后的手小幅度扭著，試圖掙開桎梏。

　殷慈卻不答，只慢條斯理地自袖中拿出一白綾來，作輕地繞在的頸上。

　若不是那白綾逐漸開始收，文貴妃幾乎要被這溫和的表象騙過去，猛烈地掙扎起來，聲嘶力竭地呼求救。

　這冷宮里也是有兩三個宮人的，只是此時都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沒有一個人回應。

　白綾一點點收，呼救聲卡在嗓子里。文貴妃拼命張大了呼吸，臉憋得紫紅。殷慈瞧著的模樣，神平和無波，只握著白綾兩端的手極穩，緩慢地收。

　文貴妃的掙扎逐漸弱了下來，似下一瞬就要斷氣。

　那勒嚨的白綾卻忽然松了開來。

　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的人像瀕死的魚一樣拼命氣，看著殷慈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恐懼，斷斷續續地說：“你、你想要什麼，只要我能做——”

　話未說完，脖子上的白綾再次收。

　而控制的白綾的人就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面上沒有大仇得報的欣喜，也沒有扭曲的怨恨，神一如既往平淡溫和，就好似手里握著的不是取人命的白綾，而是琴弦一般。

　他將這個程序重復了許多次。

　收白綾，再在對方瀕死的那一刻松開，給予息之機。

　一開始文貴妃還會討價還價甚至求饒，后來大約是意識到對方只是想折磨，便開始破口大罵。

　再后來罵也罵不出聲了，的嗓子已經被這反復的折騰弄啞了，只能用一雙眼睛怨毒地看著殷慈。

　殷慈不為所。

　他在殿中待了將近兩刻鐘，見著文貴妃毫無抵抗之力已經同尸無異，方才親手了結了的命。

　文貴妃大睜著眼，死不瞑目。

　渙散的眼瞳里似還有殘留的不甘與怨毒。

　白綾落在地上，殷慈起提過燈籠，才第二次開口：“你得這點苦，比不上母妃的萬分之一，”

　這時他面上的溫和之方才盡數收斂，短暫出了藏在表象下的猙獰。

　靜靜地看了幾息，他轉離開。

　侯在長春宮的太監見他出來，連忙跟上去。殷慈吩咐道：“按照之前說得置。”

　太監應了一聲，便去讓人理文貴妃的尸。

　殷慈提著燈籠，不不慢回皇極殿。

　宴席未散，還未走近就能聽到陣陣竹之聲，殷慈穿過回廊往前，卻不防轉角忽然一個人影急匆匆醒來，撞在了他上。

　手中的燈籠落在地上，殷慈將人扶住，待看清對方面容時，他神頓了下，接著立即笑了起來，手指不聲地扣住對方的手腕，語氣關切道：“三弟妹可傷著了？”

　姚氏沒想到會在此撞見他，神有些詫異，還有遮掩不住的慌。

　退至合適的距離，行了個禮方才道：“多謝大皇兄關懷，沒什麼大礙。”

　殷慈十分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為何如此慌，而是溫聲道：“弟妹可是同侍走散了？可要隨我一道去尋三弟？”

　姚氏搖搖頭，目逡巡間已瞧見了另一頭尋來的侍，婉拒道：“方才不小心走散了，人已經尋來了，就不勞煩大皇兄了。”

　殷慈見狀也不強求，點點頭退至一旁，待侍到了近前，方才轉離開。

　姚氏見狀松了一口氣，連忙帶著侍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聽著逐漸走遠的腳步聲，殷慈頓住腳步回過去，瞧著姚氏難掩慌的背影，對追上來的侍從吩咐道：“去眷那邊打聽一下，剛才三皇子妃那邊出了什麼事。”

　侍從領命而去，不過片刻就回來了。

　低聲回稟道：“沒出什麼大事，就是三皇子妃與淄王世子起了些誤會。世子喝多了酒，認錯了人，沖撞了三皇子妃。”

　按輩分算，淄王世子是他的堂兄。

　隆帝登基時，兄弟都已經死了個干凈。就剩下淄王這麼一個堂兄弟。

　淄王沒什麼野心，是個不學無的紈绔子弟。因此隆帝也樂得多給這個堂兄一些榮寵，將人好好養在封地上。

　淄王世子不過二十出頭，卻肖似其父，是個更為聲名狼藉的紈绔。而且他尚未承襲爵位，大半時候都待在京。以至于貪酒好.的紈绔之名傳遍京，無人不知。

　這樣的人做出什麼渾事都有可能，但姚氏在慌什麼？

　殷慈思索片刻找不出頭緒，便將之按下，先回了席間。

　薛恕遠遠瞧見他的影，找了個理由退了出去，去尋偏殿中醒酒的殷承玉：“下頭人來報，大皇子去了冷宮。收尾的是高賢的人。”

　他自是知道殷承玉對這個長兄的不同于殷承璟之流，略遲疑了一瞬，還是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大皇子才封了王，又和高賢攪合到一起，怕不是起了心思？”

　殷承玉蹙起眉，想說殷慈不是這樣的人。但話未出口便頓住——人總是會變的。

　經此大慟，殷慈確實變化不小，而他尚且不確定這種變化是好是壞。

　了眉心，殷承玉有些疲憊地吐出一口氣來：“文貴妃的事不必手，至于大皇兄……先靜觀其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