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徜是在明舒傻傻盯著別的男人時走到邊的。
他還喚了一聲, 卻無法喚回的魂神,反而從里聽到那句驚心魄的話來。
陸徜的冷靜突然間失控,像繃斷的弓弦。
竹笤帚的斷裂聲驚回明舒魂神。倏地轉頭, 看到陸徜臉發綠地盯著自己,冷冽目里帶著幾許意味不明的怒, 才意識到自己把心里想的給說出口了, 當下懊惱地一拍腦門,打算馬上誠懇認錯,豈料一聲“阿兄”才出口, 陸徜卻背起包袱, 把兩壇陶甕一拎, 轉徑直往回廊另一頭走去, 也不喊明舒。
明舒跺了跺腳,想自己一——怎就鬼使神差說出那樣不知的話來?
也難怪阿兄要生氣, 若有個妹妹, 才見了男人一眼就說要嫁,也非氣得這妹妹不可。
“阿兄——”明舒跟上陸徜,左一名“阿兄”,右一句“阿兄”地著,誠懇認錯, “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誒, 你走慢點兒!”
陸徜充耳不聞, 他臉差到極點,心里堵得發慌, 像有氣悶在口要將人撐裂般。
腦中全是剛才明舒呆呆凝別人的男人的模樣, 那目, 那神,還有那句“我想嫁給他”,來來回回走馬燈般在他眼前掠過,沒完沒了。
越想,他就越氣,像有人拿小錘捶他心臟,腔咚咚跳得厲害,他無法冷靜,只能越走越快,仿佛將怒氣發泄在腳步之上。偏偏明舒像只雀鳥般飛在他邊,一口一個“阿兄”他。
而原本讓他融化的那聲“阿兄”,突然間變得刺耳起來。
————
走過回廊,再穿過一小片竹林,就到學子們的寢區。這些備考的學子都是一人一間房,陸徜也不例外。房間很小,放了床與桌椅外,角落就只夠塞箱籠與放面架,中間也就剩供人轉個的空間。
屋里有屬于陸徜的清冽氣息,像松香,又似乎是竹子。書案上堆著沒來得及收起的書,但床上的被褥又疊得整齊,屋子充滿生活氣息,談不上纖塵不染,但也不。
明舒跟在陸徜后踏進他屋里,愁眉苦臉地他:“阿兄,你吱個聲兒啊。”
走了一路,陸徜愣是半個字沒吐過,跟見到時驚喜的模樣判若兩人。
明舒知道阿兄是真生氣了。他不和人吵架,氣急了最多閉不理人,從前和發怒訓斥,都只是裝腔作勢而已,他從不往心里放的,今天才是他真正氣惱的模樣,也是第一回見著。
陸徜進屋后并不招呼,只手收拾起房間來,把書案上的書并筆墨紙硯這些歸整到桌角。明舒自忖說錯話,跟在他邊,又是說好話,又是要幫他收拾,可他只不讓搭手,也不說話。
一來二去,明舒心里也漸漸被他起火來。
閉上,悶悶坐到床沿,盯著陸徜背景片刻,氣呼呼道:“阿兄是以后都不準備和我說話了?”
陸徜手上作頓了頓,仍沒轉頭。
“不說算了!”堵氣自問自答,又想自己一大早大包小包地越大半個汴京城來這里看他,連午飯都沒吃上,就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他這麼晾著,心里越發委屈。
霍地站起,道:“我回去了。”
語畢,轉就走,冷不丁手臂被人拉住。
“坐著等我。”陸徜只說了一句話。
明舒被他拉著又坐回床沿,瞧著他出門,自己倒不好走了,只能坐著發悶。
陸徜沒去太久就沒回來了,手里還捧著木托盤,原來是去飯堂打飯了。
“用了飯再回。”出去一趟,陸徜似乎清醒了些,語氣卻依舊不冷不熱。
屋里沒有其他桌子,吃食被他擱在剛剛收拾過的書案上。明舒展眼去,托盤是兩碗飯,一大盤子菜,那菜是三樣夾在一塊的,豆腐、青菜、筍燒,看份量不小,像是打飯的嬸子把鍋底都刮給他了。卻不知陸徜每天打掃完回廊早就過了飯點,不過因為飯堂的嬸子喜歡他,所以每每都給他留飯,今日聽說他家妹子過來,索多給了飯菜。
說來也奇怪,書院里的書生看不上陸徜,但這里干活當差的仆役卻都喜歡陸徜,譬如飯堂的嬸子,灶上的廚娘,照管花木的大叔。
“你先坐,我出去借把椅子。”陸徜又去隔壁借椅子。
待他借完椅子回來,明舒已經站在書案前,正打開曾氏給的陶甕,夾出兩塊鲞臘,看到陸徜過來,鼻子里哼了兩聲。
的氣沒消。
兩把靠背椅并排放著,陸徜拉坐下,兩個人對著一盤菜。明舒早就壞,筷狠狠了幾口飯,陸徜自己不,就給夾菜,待那口氣順得差不多,他才忽然道:“明舒,別說那樣的話。”
作為兄長,他是有氣惱胡說話的資格,但他那找不到緣由的憤怒,卻似乎不是站在一個兄長的立場來發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介意什麼,就是覺得明舒那時的目和那句話,在那個瞬間,箭扎心一樣讓人難。
“那你不許不理我。”明舒腮幫子微鼓道。倒沒往別想,覺得兄長就是氣失言而已。
陸徜低低“嗯”了聲,只看吃飯——吃得雖有些快,但舊日教養習慣還在,吃相并不難看,反人覺得可。
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使喚他道:“我不要,只要豆腐,你這兒的豆腐燒得好吃。”陸徜就把整個盤子端起,將豆腐通通撥到碗里,連聲道:“夠了夠了。”又眉開眼笑起來,夾了筷筍燒給他:“阿兄嘗嘗,你們這兒燒飯的廚子好手藝。”
按陸徜個,若是平時,他定覺此舉不合適,這筷筍燒必是要放他碗里的,但今日卻不知為何,他盯著的眼緩緩張口,用了喂來的筍燒。
明舒一怔。阿兄今日這是中邪了?上回喂他一顆孛婁,他都要拿大道理數落半天呢。
陸徜已經飛快垂下頭,起筷用飯,不再看。
————
一頓飯的功夫,兄妹二人的氣都已散去。
明舒一邊捧著陸徜泡的紅果茶小口小口啜飲著,一邊看陸徜收拾桌面,說笑道:“阿兄,你和阿娘要把我寵壞了,什麼活都不讓我干。”
“有問題?”陸徜手腳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完桌子,反在椅子上坐下,也不急著去還碗筷,只挑眉問,“家中可安好?”
“好的,就是我悶得慌。阿娘接了繡活,還要料理家事,好不辛苦,我又幫不上忙,你們老這麼寵著我,不好。”
“寵你還有意見了?還是你有什麼言外之意?嗯?”
不得不說,陸徜了解。明舒一下子閉。原就想探探陸徜口風,看他對出門謀差這事的態度,現下見他這反應,也不敢多說,怕說過頭了被他看出端倪來,當下笑著道:“哪有意見?阿娘和阿兄最好了。”
陸徜瞇起眼,這話聽著太不對勁。
“陸明舒,你確定沒事瞞著我?”
“當然沒……”明舒心虛,飛快坐到他邊椅子上,轉移話題,“阿兄,最近咱們住的勝民坊出了樁奇事。”
“什麼奇事?”陸徜問。
“就是有戶姓賈的人家,這戶人家有個兒,年歲與我相仿,原本也是個甜溫的姑娘,兩年前起忽然大改,又是凌家中養的貓狗鳥,又是鞭打待家中下人,連照顧的丫鬟都不放過,還頂撞長輩,出言不遜,在外頭行事也越發任,屢教不改,惹得父母憂心忡忡,不得不將關在家里。阿兄,你見多識廣,分析分析,如果有人突然轉變,一般會是什麼原因造的?”把殷淑君的事改頭換面提了一遍。
“勝民坊有姓賈的人家嗎?家中竟還有下人?”陸徜盯著反問。
勝民坊是平民聚集地,哪來家有下人的富貴人家?
明舒沒想到他如此明,當下忙道:“唉呀,勝民坊那麼大,阿兄才呆了幾天,自然沒聽說過這戶人家,我也聽人說的,好奇得。阿兄這般聰明,快給我分析分析。”
千穿萬穿,馬屁最穿,何況明舒拍的馬屁格外聽誠懇,陸徜終于收回迫盯人的目,轉為思忖。
“人的由小到大一步一步養,與生活環境息息相關,排除此人刻意偽裝的可能外,一般來說,如果環境出現重大變故,有可能導致神與行為出現異常,比如家中突然衰敗,或者父母等親近的長輩亡故。”
“沒有呀,家沒出重大變,父母長輩皆在且家境優渥。”明舒道。
“也許發生了一些家人并不知曉的事,又或者是的疾患導致的。”
“疾患?”明舒不解。
“就是一些晦的疾病,特別家族史上出現過的癔癥之類,又或者外傷,比如你……你摔離魂癥后,就與從前不一樣了。”
“我有什麼不一樣?”聽到拿自己舉例,明舒不失時機問道。
陸徜轉頭看著:“以前很乖,很溫,很聽話……”
明舒蹙眉,狐疑:“不對啊,你之前說我是混世魔王來著……”話說一半,忽然意識到被陸徜逗了,于是捶他,“阿兄,你又拿我尋開心。 ”
陸徜用拳頭掩了間笑意,又道:“除了這些外,還可能是因為藥,江湖上有不能引發變化的藥,像什麼蔓陀羅之類,長期服用就會導致這樣的后癥。”
“你是說可能有人下毒?”明舒忖道,殷淑君是從兩年前開始出現異常,而后況越來越嚴重,倒是符合阿兄說的長期服用這一點。
“可是這些藥雖會導至人改變,但多數伴有神智不清,癲狂讒妄等癥狀。”見手中紅果茶飲空,陸徜一邊起給添水,一邊回答道。
明舒又想,按殷家大太太和陶以謙的描述,殷淑君并不像神智不清的模樣,況且若真有癲狂讒妄這麼明顯的癥狀,殷家人早就該發現并且就醫了。
“這些癥狀倒是沒有,這麼看來又不像下毒。那會是什麼?妖怪附?奪舍?”無意識地接過茶,自言自語道。
聲音還沒落下,腦袋先挨了陸徜一個栗子。
“別胡說八道,這世上哪有鬼神,左不過是人在作祟罷了。瞧你說得這麼詳細,你是親眼見到那賈娘子了?”
“沒,都是聽說。”明舒捧著茶暖手。
“明舒,眼見都未必為實,何況是耳聞?坊間流言,多數以訛傳訛,那些長舌之人嚼起舌來,往往變本加厲描繪,只圖一時痛快,本不管真假,卻不知會害苦當事人,你萬不可學去這等習。那賈娘子正值妙齡,馬上要議親,若是風評損,對后半生幸福影響很大,我們不該妄議妄傳。謠言之禍,往小的說,可誤人終生,往大的說,可國之本。”說到這里,陸徜正道。
明舒點點頭,道:“阿兄,我懂。謠言,當止于智者。”
陸徜的提點,似乎打開局限的想法,把茶杯擱到桌上,忘乎所以地用雙臂環圈陸徜的手,眉開眼笑道:“阿兄真聰明。”
陸徜的心臟,又跳快一拍。
他覺得,應該是把他上回提醒的避嫌之話給拋到腦后了。
“拍馬屁,別人家的事你別攙和。”陸徜點眉心,又道,“你真的沒事瞞著我?”
“沒,真的沒。”明舒笑嘻嘻地松開手,起走到門邊,倚門院里風景。
這片寢屋由長廊相連,廊上掛著湘妃竹簾,簾外是一片竹林,格外幽靜。明舒看著看著,忽然心頭一,轉頭道:“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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