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軍帳，一夜未睡的王珪等人，正在忐忑地等待著結果。

這裡就能看出衆人的親疏遠近了，昨夜還摒棄前嫌，合舟共濟的各方勢力，在寫完了賀表之後，又回到了各顧各的狀態。小小的軍帳中，或站或坐，都分出了自己的小堆兒。

魏徵本是山東方面的勢力，但現在，他卻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眼神有些發直，有人跟他說話，他也沒有反應，如同中蠱了一般，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魏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他的直覺告訴他，肯定有問題，但他卻不知道哪個部分出了問題。

刺客是假的麼？絕不是，作爲主審之一，魏徵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刺客絕對不是假的，他們是刺客。但他們也絕對不是刺殺李世民的人，他們是奔著李牧來的。但李世民咬死這些人是刺殺他的，也無法辯駁，畢竟他傷了，而且刺客也承認，那一刀是他所爲，這便是鐵證，推不翻了。

若要說這是一個局，那麼佈局之人，只可能有兩個，一個是李世民，另一個就是李牧。可這些都有一個前提，一定要有刺客。可是他們是怎麼算到刺客會來呢？這總不能是串通好的吧？

最讓魏徵理解不了的是，那個王志的刺客，竟然沒了半截舌頭。問轉人過來的高公公，高公公說這人是吃不住拷打，自己咬斷的，而問他的刺客同夥，他們卻說不知，他們一同被拷問的時候，王志還有舌頭，見過了李牧再回來，舌頭就沒了。

那麼，很有可能，是李牧把他的舌頭給割了。但他爲何要這麼做呢？一個必死之人，難道他知道什麼不該知道的事麼？

魏徵皺起了眉頭，正要再行使主審的權力，把王志上來細細盤問。忽然一個校尉鑽進了軍帳，軍帳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校尉來到四名主審面前，躬道：“報，刺客王志，逃，已被程將軍下令殺。”

魏徵霍然站起：“怎麼死了？”

校尉一臉懵地看向他，以爲他沒聽清楚，又重複了一遍，道：“刺客王志，逃，所以才……”

“這裡面有問題！”魏徵然大怒，喊道：“一定是李牧蓋彌彰，王志那廝爲何會斷舌？他肯定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還沒挖出來，他就死了，肯定有人滅口！怎能如此，昏君啊！昏君！”

王珪臉一變，趕過來捂住魏徵的。

長孫無忌揮了揮手，校尉告退而出。王珪鬆開魏徵的，言又止，跺了跺腳，道：“魏公，王志是我族人，我都沒說什麼，你喊個什麼勁兒，在這等要關頭，你再得罪了陛下，大家的努力全都功虧一簣，出了什麼事，你擔待得起麼？”

魏徵瞪眼看向王珪，道：“叔玠，你怎麼如此說話，你還知道王志是你的族人？難道你就不想把事調查清楚嗎？你……”

王珪扭過頭去，悶聲道：“王志此人，竟敢刺殺陛下，如此大逆不道之輩，早已不配做太原王氏之子弟，閥主已經將他所在的那一支全都開革出族籍了、”頓了一下，王珪又道：“但不管怎麼說，跟魏公你都沒有任何關係，還請魏公不要節外生枝了。”

魏徵咬牙切齒，道：“我真是想不到，叔玠你竟能墮落至此！你不問，我卻要問，有罪可罰，但不能不明不白的枉死，我要去見陛下……”

話音未落，有人在帳外說話：“誰想見朕？”

帳衆人嚇了一跳，都趕躬，高呼：“恭迎陛下。”

高公公開簾子，李世民龍行虎步，李牧跟其後，二人無視衆人，徑直走到了帳。長孫無忌讓開座位，李世民坐了下來。見李牧站在旁邊，也指了指旁邊的椅子，道：“卿也坐。”

李牧假裝客氣了一下，笑瞇瞇地坐了下來，劇本他已經寫好，臺詞李世民也背好了，剛剛死了王志，劇也鋪墊完畢，接下來看戲就好，他這個導演也該歇歇了。

李世民掃視衆人，最後把目停留在了王珪和魏徵的上，開口道：“二位卿剛剛似乎頗有爭議，事無不可對人言，既然涉及到朕了，也別藏著掖著，站出來把事說說吧，看看到底是誰的問題。”

魏徵臉漲紅，但是到了這個關節，他也退不了了，而且中的一不平氣，也讓他不能退。他往前一步，如在大殿之上啓奏一般，躬道：“陛下，臣想問，王志爲何死了？”

李世民沒有作答，而是道：“宣程咬金來見。”

高公公轉出去，不多時，程咬金走進軍帳，剛要施禮，李世民便道：“免禮，卿，魏卿有個問題，你來給他解答。”

程咬金看向魏徵，魏徵又問了一遍，程咬金哼了聲，道：“王志意圖逃，被巡邏的校尉發現，箭死。至有二十餘人目睹此事，魏公若不信，可他們過來做旁證。”

魏徵瞪眼道：“若都是你們安排好的，旁證又有何用？”

若說朝堂上其他人或許會怕魏徵三分，但程咬金可不慣著他。他一向都是以‘渾’著稱，而且資歷在那兒，說秦王府，人家是秦王府的，說玄武門從龍，人家也是頭一個，可謂是識時務的佼佼者，朝中的地位不敢稱第一第二，那也是名列前茅之人，深得李世民的信任，否則也不會宣他來護駕了。

朝中文武兩派，歷來就不怎麼對付。程咬金聽魏徵這語氣，似乎是在質問，當即冷哼一聲，道：“魏公這是在污衊俺老程麼？安排好的？誰的安排？俺老程的安排？俺讓那刺客逃，他就逃？他那麼聽俺的話呢？”

忽然程咬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哈，我明白了，魏公這不是在說刺客，這是在說俺是幕後主使啊！，刺客都是俺派的，俺罪無可赦，來來來，姓魏的，你拿斧子剁了俺！”

說著，便把手裡的斧子往魏徵的手裡塞。

魏徵哪拎得程咬金的斧子，趕推開，急道：“程咬金，你不要跟我犯渾！我沒有誣賴你的意思，我是問，刺客爲何死的那麼巧！”

程咬金瞪起牛眼道：“你問誰呢？他想跑，我怎麼知道？他跑了，我還能不抓？眼瞅著人要逃了，死他有病嗎？虧你這麼大歲數，說的全是廢話！”

魏徵跟程咬金說不通，乾脆不理這個渾人，躬對李世民道：“陛下，刺客王志此人，在臣等審訊的時候，發現了他舌頭斷了一截，而據其他刺客所言，那夜在樹林中審訊的時候，他的舌頭是完好的，但在見過逐鹿侯只好，他的舌頭就斷了半截。據此臣有理由推斷，王志斷舌，與逐鹿侯不了干係！其中必然有緣由，而當臣想到這一點，想把事搞清楚的時候，卻傳來王志已死的消息，哪有這麼巧合的事？陛下，難道這不夠蹊蹺麼？”

李世民冷笑一聲，問道：“魏卿可真是正直之人，爲一個刺殺朕的刺客據理力爭至此，還要牽扯到朕的千里馬，這份心思，可是值得欽佩呀。”

魏徵哪裡聽不出諷刺，老臉一紅，道：“臣並非爲王志開，刺殺陛下，罪該萬死，但臣以爲，有罪可罰、甚至可殺，卻不能枉死，有些事，還是得搞清楚爲好。”

“呵！”李世民冷笑一聲，手點指魏徵，道：“魏徵，魏徵！臣一直當你是一個寬容而有度量之輩，今日看來，也不盡然。與李牧相比，你的氣度之狹窄，真真是朕大開眼界！”

魏徵抿不語，事已至此，他唯有堅持到底。

李世民看向李牧，道：“卿，魏徵質疑於你，你有話說麼？”

李牧起，恭敬道：“臣對此無話可說，臣雖知道事的真相，但因答應過他人，要爲其保，信之一字，在臣心中重若泰山，臣絕不能違背信義。因此，若魏公認爲，王志的舌頭是臣割掉的，那臣便認下此罪吧。”

魏徵聽到李牧這樣說，頓時有些傻眼。還沒等他說話，王珪忽然跪了下來，痛哭流涕：“陛下，逐鹿侯義薄雲天，老臣不能讓他擔待，老臣認罪！請陛下置！”

李世民看向王珪，道：“這與卿何干？”

“陛下！”王珪以頭杵地，哭道：“王志的舌頭，是臣割掉的！逐鹿侯審訊王志時，臣也去見逐鹿侯，剛好聽到一半，擔心王志牽連到家族中更多的人，便一時糊塗，搶了逐鹿侯拿出來給刺客指認的兇，把王志的舌頭給割了。逐鹿侯念臣爲家族考慮的一番苦心，又存著能牽連一人，便牽連一人的善念，答應爲臣瞞此事。今日既然事發，臣怎能讓他爲臣擔待，老臣認罪，認罪！”

王珪一個頭磕在地上，久久不起。魏徵徹底傻了，嚅囁了一下，無話可說，也只好跪了下來。

李牧長嘆一聲，接過話道：“陛下，臣當時瞞此事，卻有一時憐憫之心，又想到王志已經是必死之人了，該說的他已經都招認了，有沒有這舌頭也無妨，就答應瞞此事。有心想告訴陛下，但既然已經答應了王侍中，信之一字，臣無法違背，對陛下有所瞞，實在是欺君。”說著，他也跪了下來，道：“請陛下治罪。”

如此一波三折的反轉，讓旁邊站著的三省六部的大佬們都看傻了眼。反應慢的，都跟不上思路了。

李世民把李牧攙扶起來，讚歎道：“卿信義爲先，朕怎忍責罰？倒是魏徵，今日觀其言行，恐不如卿所稱道的那般，朕該重新考慮了。”

李牧立即道：“陛下，一碼事歸一碼事，那個位置的人選，臣還是以爲魏公最爲合適，君無戲言，陛下已經定下的人選，怎能隨意更改啊！”

衆人聽得這一個懵，就連魏徵自己也犯糊塗，什麼人選啊，至於這樣爭執？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擡了下手，道：“都先起來吧。”

魏徵和王珪爬起來，李世民重新坐下，抿不語，好一會兒，他纔開口，道：“高幹，宣讀朕的旨意。”

高公公從懷裡拿出一封聖旨，打開，朗聲道：“詔曰：……朕登基以來，宵旰食，只爲百業興旺，子民富足。然……堯舜之時，民皆用堯舜之心爲心，而予爲君，百姓各以其心爲心，是以痛之。羣僚所言，皆朕之過。今下詔罪己……”

衆人聽到一半，就明白這封聖旨是什麼意思了，這竟然是一道罪己詔！

長孫無忌頭一個跪下，眼淚像是在兜裡揣著似的，眨眼就流了下來。其他人也有學有樣，都跪了下來，痛哭流涕。君王罪己，百難辭其咎，就算是一個形式，他們也必須這樣做。

罪己詔讀完了，李世民把罪己詔接過去，遞給中書令岑文本，道：“卿，行文各地，昭告天下。”

岑文本哭道：“陛下登基以來，勵圖治，今被賊所傷，還要下詔罪己，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啊！”

諸人都勸，李世民卻毅然決然，道：“朕意已決，卿等不必再勸。”說罷，又道：“高幹，第二道旨意。”

高公公抹掉眼淚，又拿出一封聖旨，道：“詔曰：法明，則無變之患；計得，則外無死虜之禍。故存國者，非仁義也，依法也。今十賊行刺於朕，依法，則該夷其三族。牽涉萬人，朕心不忍。但法理不容人，爲存無辜之命，今朕下詔重修大唐律，存仁義之本，去殘暴之。招募天下賢明學士，委任史大夫魏徵總領，限期三年，以求諸事有法可依，天下緣法而治，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匹夫，不辜負朕之期盼也。”

高公公唸完，把聖旨遞給魏徵，小聲道：“魏公，方纔逐鹿侯足足跪了一個時辰，才求得這個結果。是他，極力保舉你來主持修法，剛剛你的一番言語，著實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魏徵驚詫地看向李牧，李牧微笑以對，沒有半點顯擺自己氣度的意思，彷彿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