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回到程府,商始終沉默不語，靠著車壁呆呆出神。

程姎擔憂，問道：“席面上又有哪家公子言語欺侮你了嗎？”今日結了幾位氣味相投的手帕,在角落中相談甚歡,并不曾注意旁人。

商嗤笑：“借們倆膽？！”

蕭夫人也察覺到了兒緒低落,問：“是樓家哪位親長給你臉看了？”樓大夫人顯然已被丈夫說服,今日闔家眷再無不遜之言行；但這麼大一個家族，難免有個別刺頭。

商傲然道：“誰敢？我讓阿垚這輩子都不認這親長！”

詢問不出結果，蕭夫人只好放兒回屋,晚膳時見依舊無打采，沒吃幾口就耷拉著腦袋回了自己居。當天夜里,程府這片院落間忽響起了一陣清亮的笛聲,婉轉低沉，如泣如訴。曲調并不憂傷,而是一種不知歸去之路的迷惘和悵然。

蕭夫人睡不著了,睜眼聽了半天,忽的起要掀開幔帳出去,卻被丈夫從后抓住。

程始閉眼道：“我勸你別去。”

蕭夫人皺眉道：“今日從樓家出來我就覺得不妥了，不，我非得去問問不可。”

程始連眼皮都沒張開：“你問了，嫋嫋就會說？”

蕭夫人一窒,又道：“那我去問邊的侍婢。”

“也不要去。就嫋嫋那副心竅,你前腳問了后腳就知道了。你覺得會高興你查問邊的人？”程始換了個睡姿,“你們母近來好容易緩和了些,可別再鬧起來。”

“你就不擔心心里有事？”

“除了懵懂子，蠢人才心里沒事呢。嫋嫋大小也要嫁人了，就不能有個傷東悲西的？”

“是傷春悲秋，不是傷東悲西。”

“好好，傷什麼都好，別傷了子就行。唉，阿父還是去早了，嫋嫋這才學笛多久，就吹的這麼好了，聽的人心里酸汪汪的。阿父若還在，我們就算把嫋嫋留在都城里也無妨。說不定還能教出個名揚天下的大家來！”

蕭夫人不語，片刻后才道：“難道就聽一直吹，你能睡著？”

“有何睡不著。以前阿父心里一不痛快，就喜歡半夜奏些悲兮苦兮的曲子。有時吹簫，有時彈琴，有時還擊打鼓鈸呢。我們兄妹不都睡的好好的！好了，你也躺下罷。”

蕭夫人呆坐床頭良久，才想：過世的君舅真是不大容易。

好在商以前到底是長年合居的人，寢室文明還沒被狗全吃了，吹完一曲就熄燈睡覺了，第二日醒來又是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心事。

樓垚原本又想日日上門，樓太仆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揪著侄兒丟進書房讀書，只準他五六日去一回程家——誰沒做過郎婿呀，結妻家也得有個分寸，就跟上輩子沒討過新婦似的，直將樓氏的臉丟盡了，北宮門口等求舉薦為的都比自家侄兒的臉矜持！

然后商神奇的發現自從樓垚沒法天天上門后，自家兄長們全都脾氣通順，面和善了。

“你們看不上阿垚嗎？”商百思不得其解，便問孿生哥哥。

程宮道：“我們沒有看不上樓公子，我們是看不上你。每每見了他就笑的跟咬著了的隔壁二旺似的。”二旺是條黃狗。

這番談話的結果自是商然大怒，將整盒博棋倒在程宮頭上，并且再也不要兄長們領著外出。

蕭夫人剛在兒子們面前夸了商兩句，程宮就頂著額角的傷開始進讒言了：“阿母，嫋嫋這是怕管理家務會耽誤出門辦自己事，這幾日老出門呢，也不我們陪著！”以前都是他們兄弟陪著妹出門的！

誰知蕭夫人半點氣也沒有，還悠悠道：“嫋嫋邊有侍婢和家丁跟著，會有什麼事，總不能再領一個郎婿回家罷。”

程頌一，和長兄程詠互看一眼，兄弟二人低下頭去，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們有次看見袁慎送妹回來，直到巷口才分離。

事后，他們兄弟也問過商，誰知商一臉明磊落：“就遇到過兩次，沒有第三次了，都是講叔父和叔母的事。”

袁慎就是袁慎，行事風格一點沒變，他又人盯著程府門口，待看見程商那輛燒包的金紅小軺車出來，就讓仆從一路跟著一路來回報自己——才子佳人相見，本應十分賞心悅目，如果兩回見面的地方不要那麼奇葩就好了。

頭一回堵到孩是在城角一間鐵鋪中，對著燒紅灼熱的鐵爐，才子佳人俱被烤的臉頰燥熱，發卷曲，好似一對漆黑烏糟的燒炭公婆。

次回見面則在城外不遠的一座磨坊中，迎著空氣中噗噗飛揚的谷殼和細面，才子佳人都被揚了一頭一臉的白灰黃，換裳就直接可以接管磨坊了。

“你就不能去個書鋪金店什麼的麼？花鋪和脂行也好呀。”在回程府的途中，袁慎騎馬隨行軺車，心中十分無語。

“是我請你去的麼？”商對于打擾自己進行調研的家伙十分沒好，“有話就說！上回你說什麼來著，哦，你說皇甫夫子已在山間安頓下來了，怎樣？又要找我遞信，我可不干！”

“我說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

商翻白眼，道：“那是因為你在鐵爐旁沒待上半刻就逃出去了。”那次會面，連上在鐵鋪外的寒暄，兩人總共沒說到十句話，袁大公子就被煙氣熏的險些咳出肺來。

袁慎抑郁，他從沒進過鐵鋪好嗎，人都快烤了，氣都不過來。

“不是你送信，夫子只要知道桑夫人過的好就行了。若有他能幫上忙的地方，桑夫人和令叔父不好說，你悄悄告訴我，皇甫夫子能幫就幫一把…你這樣看著我作甚…沒別的意思，就是夫子想自己心里好些。”

商笑道：“這還差不多，叔母當年為皇甫家所做之事的何止點滴，夫子能想明白就好，那我就替叔母應下了啊。”這麼實惠的事當然要答應。

“還有……”袁慎神郁郁，“我也要相看親事了。”

商哈哈大笑：“這是正經事。老人家們都說，越挑揀就越剩不下好的，還不如快刀斬麻。到時我和阿垚上門給你賀喜啊！”

袁慎心中惱怒，白玉般的面頰微微泛紅，他恨恨道：“誰家的快刀也不能像你，人家一提親你立馬就答應，早知，早知……”說著，他雙一夾馬腹，用力掉轉馬頭，迅速策馬離去，徒留下巷口的馬蹄聲。

商鼻子，裝作什麼也沒聽懂的樣子，開開心心的回府去了。

又過了數日，到了一年中春最明的時分，國子監有個儒生忽向皇帝進獻了幾枚陳舊的書簡，上有讖語，意思仿佛是‘東方有祟，將應者，至靈也’。

皇帝十分重視，立刻召集幾名心腹臣子一番探討后，得出結論——祟字乃山頂頭，應是都城東邊那座涂高山，需要獻祭山中生靈。

原本應該駕親臨大肆行獵一番的，但皇帝仁慈，表示當春乃萬繁衍之時，不宜過度屠戮，于是改獻獵為祭祀，向山靈奉上各種糧食谷種。儒生們自然群起歌頌，贊揚皇帝如何英明仁慈，糧食谷種本就比獵更為圣潔云云。

如此一番，皇帝便帶著后妃和的可憐的宗室，再點上一堆員一同前往涂高山獻祭——程老爹也被選中了。此次雖說是獻祭，在商看來，更像一場大型的春游野宴，因為被選上同往的員還能攜帶家眷。

程家人，除去不能去的程母和程小筑，此行統共夫妻二人，加上三兄弟和程姎商，在城門口和萬家車隊匯合后，車行大半日，終于到了涂高山。

他們到的不算晚，此時山腳下已是遍地人蹤馬蹄。遠遠去，以正中間那座最醒目的玄鑲邊的朱紅金頂大帳為軸心，四面鋪開的各私帳，蔓延開去足有好幾里地。

如虞侯家的那片十幾座的帳篷，俱是清一的靛藍錦帳鑲上蒼白的象牙雕刻的族徽，高貴端莊；如吳大將軍不大講究細，便是五彩斑斕各種的帳篷堆在一；再如韓將軍喜賣弄個斯文，家中十幾座帳篷全用青竹和青布，一眼去碧幽幽的，倒顯得十分涼爽。

還有喜玩鬧的，如皇后之弟宣侯，居然將帳篷裝扮的猶如稻草扎的茅屋般，走近一看卻是了束的金帛銀絹，惹的眾人既艷羨又好笑，也惹來皇后一通怒斥責罵，宣侯只好連夜拆了重搭一座尋常的帳篷。

萬程兩家照例將帳篷搭在一，兩家人嘻嘻哈哈在一起用膳閑聊，只可惜次日一早要搞迷信儀式，當夜不好飲酒吃，只能用些蔬菜餅餌，以及剛從山下溪流里捕撈上來的魚蝦熬好的魚湯。不知道是不是商心理作用，總覺得這次祭祀似乎形式大約容。

天不亮時，萬松柏和程始穿戴整齊袍就趕赴帳，其余家眷則留在原，跟著響亮的鑼鼓聲行跪拜叩首并祝禱之禮，足足鬧騰了一上午才算完。

大概是貧的緣故，商撐著發暈的腦袋在帳中休息片刻，出來時已是是人非——

萬萋萋和程頌去參加班老侯爺設獎的箭賽馬會了，程詠本找幾個同窗論文，卻被提前找上門來的尹家兄妹拖走了，程宮原想待在帳看書，誰知展卷前習慣的卜了一卦，得出‘申時初刻前不宜留在原地’的準卦象，他鼻子，只好出去晃一番。

蕭夫人和萬夫人對坐聊著家常，程姎照例乖巧的陪在一旁，看見商出來，還告訴樓垚來找過了，見休息就沒打擾，也被程二哥拉去了。

商想了想，決定不要浪費這樣好的春，便戴上帷帽，騎著心的牛斑小花馬，漫無目的的獨自悠哉去了。沿途遇到談笑的小娘，結伴的士子，甚至差點驚到了數對野鴛鴦。路過一叢花樹，還摘了幾支編一個的花環戴在小花馬頭上，搖頭晃腦間，愈發顯得蠢萌可，直把商逗樂了。

自小不人多的地方，自是背向涂高山往四邊丘陵而走，誰知沒騎多遠，居然在前方溪邊看見袁慎和一群文士打扮的青年在亭子里煮酒誦文，幸虧戴著帷帽無人認出，于是趕拍著小花馬的脖子轉向而走。

邊騎邊想，為什麼老是容易被人遇上呢，那是因為總喜歡往水邊跑呀，如果不想再遇見人，也許應該轉換思維，反向而走，例如……商抬頭去，只見不遠的山丘上有座小小的樓閣式木塔。

商心里一，正想看看這天子行帳和勛貴遍地的景象是何等氣派，可惜家老爹位不夠，本沒法湊近了看，還不如從高俯視呢。

心念已定，商于是迅速策馬奔去，騎行到離寶塔還有幾十丈，山丘上碎石布，道路高聳嶙峋。疼惜小花馬年蹄，便將它栓在一旁樹林里，自己提步行上山。

這山丘遠看來小小一個，真爬起來卻頗費力氣，商爬的氣吁吁才來到塔下，只見塔門上鐫有‘雁回’二字，然后推門而進，同時喊著‘可有人在’。扯著嗓子喊了十好幾聲后，商發現這塔里竟然沒人，于是回頭關上塔門，小心的往里走去。

這是一座附近鄉民湊錢建造的新塔，用以供奉最近新興的宗教偶像，整座塔部雕飾的雖不很細考究，但木料結實嶄新，桐油漆的也閃亮，打掃更十分干凈，商便一層一層的爬了上去，足足爬了七層才到塔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