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地中原，東西橫臥，北瞰黃河水，南臨潁水、箕山，東爲太室山，西爲室山，七十二峰盡皆秀麗，自周朝平王東遷後便稱中嶽。到了唐時，武后代唐稱帝，更是封嵩山爲神嶽，一時山中佛寺宮觀林立，不負畿名山之稱。

有道是嵩高峻極，各峰之中，要數峻極峰最高，也最引人勝。如今正值三月，外間一片春綠意，走在山中卻還有幾分冷。一代代達顯貴都把這裡當了遊玩勝地，山間原本砍樵人踩出來的小路漸漸變了石板路，一塊塊青石在無數人的踩踏之下，變得溜圓潤，在一夜小雨之後更顯溼。

石板路上，一個十三四歲的揹著揹簍小心翼翼走在其間。只見布荊釵材窈窕，但不施黛的面上乍一看去卻是黝黑髮亮，在時下尚白的風氣中，卻得算得上是異類了。當終於看到右手邊那條悉小路的時候，這才擡起手來了額角的汗珠。

這條嵩觀北，峻極峰山腳下旁支小徑的深，竹林掩映間有三間草屋。說是草屋，其實主都用竹子搭，頂上的茅草顯然纔剛換過，此刻屋頂邊緣還有雨水間或一滴滴垂落下來。草屋外頭是一圈矮矮的籬笆，竹排做的門微微虛掩著，那信手一推門進了小小的院子，隨即蹬蹬蹬快步到了草屋門口，豎起耳朵聽了聽靜，這才推開屋門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

三間屋子東面用紙製格扇做了隔斷，其餘兩間之中，除了矮幾和兩張竹製矮座榻和架之外，便只有角落中的幾個書箱，看上去顯出了幾分寒酸。快步走到書箱前頭放下了揹簍，繼而便繞過格扇到了東間，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坐在地席上，一手倚著竹製臥牀，一手輕輕搭在前，腦袋一點一點正在打瞌睡的垂髫。

“娘子！”

臥牀邊上的一聽到這一聲低喚，立時便驚醒了過來。嗔怪地看了一眼回來的婢，隨即便低聲說道：“小聲些，別吵醒了阿兄！”

扶著那婢的手站起，又回過頭盯著牀上的人看了好一會兒，見其毫不見靜，頓時出了難以抑制的憂切之。待到和婢兩人俱是輕手輕腳地繞過格扇到了外間，纔對婢問道：“竹影，讓你去買的東西都買來了？”

“娘子，都買來了。去歲蝗災，如今無論是米還是面，都比從前貴了三不止。聽說，地裡又現出了飛蝗的蹤跡。這一回蛋也比上一次貴多了，一文錢才得一個。出去的時候帶的那三十文錢，買了半斤鹽之後再挑了幾樣菜蔬，錢就不夠了，所以我只花兩文錢買了兩個。”

“貴就貴吧，只要阿兄能趕好起來。”稚氣的臉上出了與年紀很不相符的毅，待瞥見竹影一臉言又止的樣子，頓時開口問道，“我大老遠和你帶著阿兄到嵩山來，就信得過你，你有什麼話直說。”

“娘子，雖說出來之前，咱們湊了二十貫錢，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竹影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那掩去了東屋形狀的格扇，輕聲說道，“你帶著郎君到這兒住了已經快大半個月，可路上的開銷，草屋整修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藥錢，已經花了五六貫，就算日後嵩觀的道長肯治病，還得買藥，還得預備謝儀，還得僱車回程，恐怕要更儉省一些……”

“我知道了。”想都不想就打斷了竹影的話，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以後會每天吃用一些，但怎麼也不能虧待了阿兄。竹影，你放心，等到阿兄好了，他日我會求他給你放良文書，那些打你主意的人就沒法得逞了！”

“多謝娘子！”

竹影的臉上頓時出了深深的激之，深深屈膝行禮後，便束手退了下去。

這草廬之中就住著他們主僕三個人，平時從收拾到採買做飯，全都是一個。即便日子過得辛苦勞，可跟著這一雙年的主人奔波千里，總比留在家中面對那些覬覦的目強。否則倘若支應門戶的杜十九郎有個三長兩短，杜十三娘不是孤苦伶仃就是寄人籬下，怎麼護得住自己一個卑微的婢？就是到了這兒，爲免走到外頭被什麼人糾纏，不得不抹黑了臉上脖子和手。

誰能想到，從小就在樊川小有名氣，一度常常出長安城中各家名門貴第的神杜十九郎，去歲因家中一場大火，驚過度大病一場，非但再也做不出一首詩來，而且人也變得渾渾噩噩，四求醫不見起，甚至最後連話也說不得，手腳都不得，竟是個活死人。偏偏其父母早故，嫡親的叔父杜孚在外任仙州西平縣尉，已經好些年沒有回來。

而樊川杜曲雖是杜氏族人聚居之地，但彼此之間親疏遠近不一，各家分支族譜之間的關係往往能追溯到五服之外。除卻洹水杜氏，京兆杜氏、襄杜氏、濮杜氏，每一支都有人在那兒安家，不都以京兆杜陵爲郡。最初不人家都善意幫過自家的忙，可再幫也抵不上如此求醫坐吃山空，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杜十三娘不得不破釜沉舟。

拿出僅剩的家底二十貫錢，杜十三娘不顧自己也纔剛十一歲，是求一位長輩借了車馬馭者從京兆府千里迢迢趕到了嵩山，幸好路上不曾遇險。可嵩觀好進，那位號稱頗通醫的孫太沖孫道長卻不是好見的，杜十三娘幾乎隔日就要去一次，可回回中道人都搖頭說孫道長雲遊在外不在觀中。

“阿兄！”

當回到牀前，看到躺在牀上的杜士儀睜開了眼睛，杜十三娘頓時又驚又喜，可是，發現他那眼睛依舊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仍然沒有隻言片語，分明和昨日沒什麼兩樣，不生出了深深的失。

然而，還是打起神到旁邊的銅盆裡去擰了巾，仔仔細細地親自爲兄長了臉，這才低聲說道：“阿兄，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會去嵩觀中求見那位孫道長，把你的病治好！如果孫道長也不行，哪怕帶著你踏遍千山萬水，我也會尋到從前藥王那樣的名醫！阿爺和阿孃故世的時候我就答應過他們的，咱們兄妹一定會好好的！”

聽到這斬釘截鐵的話，牀上的年卻仍是臉怔忡，一句話都沒有。面對這種形，杜十三娘頓時黯然嘆了一口氣，小小的臉上出了難以名狀的悲傷。

晚飯過後，竹影因爲一日忙碌勞累，早已沉沉睡去。就是常常會在臥牀邊上看著杜士儀睡，方纔會自行去就寢的杜十三娘，此刻也彷彿扛不住這些天來的辛苦，早早睡下了。躺在靠東牆的另一張臥牀上，蜷一團的在均勻的呼吸聲外，偶爾還有幾聲夢囈一般的低語，和外間約約的蟲鳴聲合在一塊，讓靜謐的屋子裡更多了幾分幽深。

北牆邊臥牀上躺著的杜士儀這時候卻醒得炯炯的。

夢醒便是千多年前，此前那些日子，每日裡昏昏沉沉有各式各樣的片段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重現，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腦袋眩暈，無法彈。這段手不能口不能說的日子，足以讓他刻骨銘心，而在這種折磨之外，每天他目的形聽到的言語都陌生得讓人匪夷所思。倘若不是他意志力強，只怕就要瘋了！

他曾經以爲這是惡作劇，抑或是南柯一夢，可一切都太過真實，還有邊總會流陪著的杜十三娘和竹影，讓他終於分清楚了夢境和現實，明白了自己如今就是杜士儀，再不是別人。此時此刻，他輕輕握了握雙手拳頭，隨即又舒展開來，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作，他卻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

從第一手指到現在終於能夠兩手握拳，如果他沒有記錯日夜變化，應該整整有六十四天！

他不再是那個母親早逝，被爲金石大家的父親著從小拓碑臨文抄典籍，一度向父親的老友學過行鍼用灸，後來年叛逆離家出走去學被父親斥之爲小道的音樂，足跡一度踏遍大半個地球，可最後只來得及在父親臨終前趕去見了最後一面的那個不孝子了。現如今是開元四年，天子之位上坐著的，正是一手締造了盛世，又一手將其送向終結的唐明皇李隆基。而他則是大唐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在那些不計其數的本家親戚之外，便只有嫡親的妹妹杜十三娘相依爲命。

“妹妹……”

嚨裡發出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他不出了微微苦笑。最初口不能言不能的時候，每次看見杜十三娘忙前忙後，又是爲自己唸誦詩文，又是在他邊和他說話，他總能覺得狂躁的心漸漸寧靜下來。可現如今明明已經可以彈可以說話，他卻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了。他上輩子，可是連個堂表兄弟姊妹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