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昨日幾個弟弟過來給他祝賀的事, 李宿一直不太爽快。
但這種不爽快,卻不足為外人道也。
李宿本就不喜熱鬧,這幾日又是宮宴看戲, 又是同兄弟寒暄, 堅持到昨日夜里, 已是頭疼難耐。
這一頭疼, 便就沒有睡好。
太孫殿下沒睡好,脾氣自然就更不好了。
這會兒他又必須同一個尚且算是陌生的宮同坐一駕馬車, 怎麼想怎麼別扭, 那子火氣直鉆頭頂。
可就在這時, 那雙細白的小手出現在門里, 隨之而來的, 還有對方輕巧的聲音。
殿下, 吃糖嗎?
那子火氣, 不知道為什麼“噗”地就被這聲音消滅了。
李宿垂下眼眸, 輕輕按了按額頭, 覺得心里也沒那麼不痛快了。
外面的姚珍珠沒聽到里面李宿的回話,頓了頓, 又說了一句:“殿下,這是奴婢早上剛做的, 牛軋糖,可好吃的。”
跟王婆似的,在那里自賣自夸。
這話說完,還有點張, 心口噗通跳著, 就等李宿的話。
但里間依然沒人說話。
姚珍珠:“……”
怎麼覺得被嫌棄了?姚珍珠想了想, 準備回手。
可就在這時, 覺得手上一輕,那一小包牛軋糖被人取走。
因正回手,手指不自覺往上勾了一下,一下子到了對方的手。
李宿的手指很熱,有著這個年紀青年人特有的溫度,且有些邦邦的,一點都不。
姚珍珠嚇了一跳。
一開始沒回過神,片刻之后略微有些張,立即道:“奴婢知錯。”
想到楚拂曉多說幾句話就要被打,這不小心到了尊貴的太孫殿下,是不是得把手切下來?
姚珍珠越想越心慌,甚至都語無倫次:“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奴婢對天發誓。”
說完,卻聽到馬車里傳來輕微的紙張撕開聲。
太孫殿下似乎正在拆牛軋糖的油紙包。
姚珍珠莫名松了口氣。
其實想過門往里面瞧一瞧,看看李宿到底喜不喜歡吃牛軋糖,可轉念一想,太孫殿下太尊貴,恐怕不肯給看,于是憾作罷。
此刻的馬車里間,李宿正在看著手心里的糖。
剛剛門外那個小宮說這牛軋糖,他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但這糖聞著就有一香氣。
他了手指,想要拿起一塊嘗一嘗,可手指一,他卻猛地想起剛才的。
自從九歲之后,他再也沒有同任何人接過。
即便是照顧他的貴妃,也很知道尊重小小年紀的他,不輕易讓他不快。
這一次短暫的,好似是十年來的頭一遭。
李宿的目,從那幾顆牛軋糖上挪到了自己的手指尖。
剛剛的很快,很短暫,幾乎一不留神就錯了過去。
若不是因為那小宮的手指太,他還不會有任何想。
但若說惡心難嗎?
他仔細想了想,竟然是沒有的。
李宿突然覺得有點荒謬。
這麼多年來,他厭惡宮里的一切,厭惡邊的那些人,也厭惡里流淌的宗室脈。
他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除了邊多年相的心腹,他不相信任何人。
沒想到,這個小宮就這麼闖了毓慶宮。
姚珍珠并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李宿想,甚至不是這一批宮里最漂亮的那一個,但相下來,是唯一一個他沒有那麼厭惡的。
有時候看用膳,或者聽說話,他心都還很舒暢。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選了做邊最耀眼的寵。
通過這幾日的事端看下來,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姚珍珠是個心正堅定的人。
答應的事,應當就不會反悔。
所以李宿今日的出行,才特地帶上了。
一個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寵”,另一個,也算是再一次考驗。
李宿了手指,把它們攥回手心里。
既然不覺得厭惡,那便繼續看下去,希不會令自己失。
他的手是熱的,可心總是很冷。
李宿長長呼出口氣來,他能慢慢外人,這個知,令心中的郁氣慢慢消散。
李宿取了一塊牛軋糖,放口中。
一瞬間,香濃的甜和堅果芬芳便充斥口腔。
糖略有些,卻又能咬。
他選的這一塊是花生的,牙齒咬花生時是脆的香的,又有花生特有的香味,穿過花生碎,便是略有些的糖霜。
糖霜卻是粘的的,可又韌十足。
這麼嚼著,所有的香味都混合在一起,形了濃郁的,讓人無法忘卻的甜。
好吃的。
不,可以說是相當好吃。
除了邊最親近的人,沒有人知道,其實冷面暴戾的太孫殿下,最喜歡吃甜。
酸酸甜甜的也可以,咸甜適中的也不嫌棄。
總歸來說,他是喜歡甜的。
姚珍珠這幾次做的菜雖然是為了溫補養胃,可卻恰好都用了酸果,這也正好擊中了李宿的喜好。
大概是巧合吧。
可這巧合,卻并不讓人覺得刻意。
李宿淡淡看了一眼閉的車門,又選了一塊松子糖來吃。
松子的香氣比花生更馥郁一些,口更,油更強,一種做法做出來的糖,竟然味道迥然不同。
李宿覺得有些稀奇,又去吃核桃的。
核桃的沒有那麼甜。
核桃糖里面的糖,核桃多,姚珍珠特地沒有去掉核桃皮,就是為了讓糖的整降低甜味。
最后一個吃它,竟有種意味深長的余韻在其中。
李宿一連吃了三塊糖,很是滿足。
他把剩下的幾塊糖重新包好,想了想,還是放了袖中的褡褳里。
里面太孫殿下吃高興了,外面的姚珍珠也放松下來。
剛剛聽到里面吱嘎吱嘎的,便知道李宿一連吃了三塊,大概是喜歡的。
姚珍珠想:喜歡吃糖的人,一定不是個心眼壞的人!
這麼莫名其妙下著定論,一邊又去琢磨,下一次要不再給殿下做點別的糖?
剛宮的時候瘦得不行,無論吃多東西,走多了就頭暈。
那會兒師父為了養,做過好多種糖果給吃。
那是師父專門為了的用心,姚珍珠一直很珍惜,待到在毓慶宮安穩下來,得了太孫和貴妃的肯定,才拿出來回味。
姚珍珠掰著手指頭,數著自己會的新鮮樣式,難得有些躍躍試。
就在門里門外兩人的各懷心事中,馬車穿過西三巷,一路往西便門行去。
直到馬車速度漸漸緩下來,姚珍珠才聽到外面的說話聲。
順著車簾往外面看去,朦朦朧朧的影里,是西便門朱紅的宮門。
他們已經來到了宮門口。
姚珍珠心中一陣激。
自從宮,六年來一直生活在這紅墻碧瓦方寸間,頭頂的天空永遠都是狹窄的,已經許久不知宮外人間是什麼模樣。
此刻終于能出宮,都真真切切覺得歡喜并激。
這次出宮,有賀天來領著自己的兩個徒弟伺候李宿,而如雪則被周姑姑派來,跟聽瀾一起伺候姚珍珠。
看起來人數并不多。
賀天來這會兒正在宮門口,同羽林衛遞腰牌差簽,做好了登記留名。
羽林衛得知馬車上是太孫殿下,立即整隊行禮:“殿下大安。”
李宿輕輕嗯了一聲,宮門大開,馬車咕嚕嚕前行,一瞬沒幽暗的門里。
宮墻寬闊,外宮門的門足有五丈之長,馬車一行進去,外面的燦燦朝便被幽深所吞沒。
天地間似乎一下就安靜了。
姚珍珠到了黑暗,以及黑暗里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李宿的呼吸聲很淺,若不仔細聽,是聽不清的,姚珍珠這會兒還想,聽說習武之人呼吸都輕,難道殿下也習武?
就在的胡思想里,馬車一路沖出黑暗,明瞬間映眼中。
他們出宮了。
姚珍珠屏住呼吸,直到徐徐的清風吹拂而來,吹了車簾,姚珍珠才意識到,出宮了。
從西便門出宮,上橋橫過金水河,往南邊拐去,大約兩刻就能到西市。
一開始四周還算安靜,皇城四周所住大多都是京,小巷幽深清雅,都是正經的兩進院落。
可一旦穿出巷,喧鬧的人聲便一瞬涌耳中。
賣聲、寒暄聲不絕于耳,有清晨趕路的腳步聲,有推車拉貨的車轍聲,有趕早做飯的鍋碗瓢盆聲,也有孩嬉鬧的歡笑聲。
熱鬧的、馥郁的、充滿了煙火氣的。
人間音。
姚珍珠眼底有些發燙。
過朦朧的車簾,定定著車外的一切。
從安靜到喧鬧,從雕梁畫柱到小巷人家,從規矩統到肆意瀟灑,從皇權富貴到平凡人間。
不過只需穿過那一條幽暗的門。
姚珍珠輕輕的,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句:“真熱鬧啊。”
是啊,這才是熱鬧的人世間。
久違的人間煙火從四面八方包裹住,可并不覺得吵鬧,反而有一種久違的親切。
車門里的李宿也聽到了的嘆。
他著外面的喧鬧,心里想:確實是很熱鬧的。
他更喜歡哪里呢?
李宿順著車窗往外看去,只見街邊賣糖葫蘆的小販正在等客,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喜慶娃娃過來,仰著頭看他。
小販猶豫片刻,還是取了最小的一串糖葫蘆遞給他。
紅彤彤的山楂果包裹了一層琥珀的糖殼,在下閃閃發。
那孩舉著糖葫蘆,高高興興跑走了。
馬車即將拐出巷口,李宿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婦人抱著孩子跑過來,遞給那小販一個銅板。
小販咧笑了,口里說了四個字。
新年快樂。
之下,人間煙火,快意而溫暖。
他更喜歡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