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雪下了整整一日,到夜裏猶在零星地飄,從塢堡三樓下去,祖堂屋頂厚厚一層積雪,環形大院裏東南西北四樓各清掃出一條沒有積雪的小路,在接近塢堡大門時四條小路匯在一起——
目越過塢堡的樓檐,遠山近樹俱是白茫茫一片,再往上,就是廣袤無限、深邃深沉的夜空。
晚餐后,陳之立在樓廊上悠閑了一會,便到母親房裏敘話,自午時歸家,四伯父便來與他長談了小半日,一直沒機會和母親好好說說話。
陳母李氏弱畏冷,早早便上了四屏帷幄大床,蓋著厚衾,半靠半臥著,帳額上系帳幔的組綬垂落下來,潤兒就坐在祖母邊,手輕輕組綬玩耍。
陳之和宗之坐在大床前的箱檐上,英姑、小嬋、青枝侍坐一邊,一盞兩芯銅牛燈擱在床前矮幾上,燈暈黃和,盯著燈芯看久了,眼前會顯現一圈圈彩虹一般的環——
陳之向母親說了昨夜到丁氏別墅見到嫂子丁微的事,宗之和潤兒好羨慕,說他二人已經三個月沒見到娘親了,潤兒問:「丑叔,娘親想潤兒和阿兄不想?」
陳之問:「潤兒以為呢?」
潤兒立即點頭道:「想的,就象潤兒和阿兄想娘親一樣。」
話全被妹妹說了,宗之就在邊上使勁點頭。
陳之道:「你們娘親還親手製了新讓丑叔帶來了,還有別的禮,不過現在不能給你們,要等正月初一那天的早上,你們一醒來就會看到。」
兩個小傢伙輕輕吧嗒了一下,非常期待的樣子,卻誰也沒鬧著現在就要看禮,潤兒問了宗之一句:「只有二十一天了是不是,阿兄?」
宗之應道:「對,咱們很快就能看到娘親給咱們的禮了。」
陳之道:「丑叔也有禮給你們,你們明天早上醒來就會看到了。」
兩個孩子高興極了,嚷著要去睡覺,因為睡覺時間過得快,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就是明天了。
陳母李氏正有話要對之說,便讓小嬋和青枝帶宗之、潤兒先去睡覺,只有老丫環英姑依舊陪在邊。
陳母李氏道:「丑兒,你且把赴吳郡求學的事說給娘聽聽。」
陳之不想母親為他擔心,只說求學友拜師的事,未提褚儉父子,又說了太守陸納賞識他——
陳母李氏欣道:「當年你兄長也曾蒙陸太守賞識,那時陸太守是本州別駕兼州中正,真是一位有的不因門第輕視他人的高賢啊。」
又說了一會話,陳之知道母親一向早睡早起,便請母親早點歇息,正要退出,卻聽母親道:「丑兒,等一下,娘還有一事要問你。」
陳之便又坐回床前的箱檐上,恭聽母親問話。
陳母李氏拉過兒子的手,在手背上輕輕拍著,卻問:「丑兒,過了年你幾歲了?」看著兒子愕然睜大了眼睛,陳母李氏自己就笑了起來,自問自答道:「嗯,十六歲了,今年戊午年,明年己巳年,我兒是丙申年冬月初一生的,明年就十六歲了,娘看你現在就快有你兄長那麼高了,你還會長呢——」
陳之聽母親和他說這些,猜到母親想說什麼了,不有點著急,說道:「是啊,兒是冬月生的,算起來才剛滿十四周歲,還小得很哪。」
陳母李氏笑瞇瞇看著兒子道:「也不算小了,你是我西樓陳氏的頂樑柱啊,丑兒,娘問你一句話——馮縣相之馮凌波你是見過的,聽說你去吳郡那日還在渡口遇到他們一家三口,你看那馮氏郎怎麼樣啊?」
陳之心道:「果然是為了這事。」說道:「娘,兒又不是登徒子,哪能盯著人家小娘子看!」
陳母李氏笑道:「看看也不打,娘知道你是有主見的,所以馮妻孫氏口風想與我陳氏結親,我沒有即刻答應,說之還小,待明年正式丁再議婚姻不遲,而且明年三月你要赴郡正式定品,娘不想你分心。」
陳之喜道:「娘真好,為兒想得周到,兒暫不打算考慮婚事,明年的定品是最重要的,兒雖有全常侍、陸太守賞識,但也有嫉賢妒能之輩看不得兒出人頭地。」
陳母李氏著兒子的手背道:「娘知道你很不容易,娘都讓你自己拿主意,不過娘看那馮凌波真是不錯的,容貌雖算不得極好,但也眉清目秀、知書達禮,聰明的一個孩子。」見陳之不作聲,又道:「年後你莫忘了去馮府拜訪,通家世誼,總要時時來往才好。」
陳之答應了,向母親道了安,退出母親臥室,獨自在樓廊上站了一會,塢堡冬夜的溫馨。
環形的塢堡一百多個房間約有一半房間出燈,那是錢唐陳氏族人在燈下讀書、閑話、做紅、玩遊戲……
與貧戶流民比,錢唐陳氏算是足食的,有近四千畝的田產,這幾年,九曜山至玉皇山之間的陳氏授田年年收,原本是下品的鹽鹼田逐年沃起來,陳氏族人喜笑開。
但在士族豪門兼并土風的東晉,陳氏田產隨時都有可能被外姓侵佔去,上回魯主簿想借提高陳氏授田的品級來打陳氏,若非葛洪出面,錢唐陳氏的境將會是極其困難。
陳之想,既然生活在這個時代,想讓自己、家人、族人過得安穩,那就必須獲得士族的地位,至於其他治國平天下,那是后話,現在連自己族人都不能保證安居樂業,遑論其他!
但是,想要通過正當途徑由寒門升為士族,和鯉魚躍龍門也沒什麼區別,化龍登天,何其難哉!
陳之不想與馮氏結親,除了對陌生的馮凌波沒有什麼意之外,另一原因就是不想再給自己套上一重枷鎖,上回他就對母親說過,他要娶嫂子那樣的士族郎——
士族份,簿閥和簿世固然是關鍵,但姻親的地位也非常重要,寒門對寒門、士族對士族,而如果寒門與士族聯姻,寒門的地位自然提升,這也是錢唐陳氏在本縣寒門中首屈一指的重要原因,陳氏子弟能娶到丁氏郎的確是高攀的。
陳之在心裏問自己:「陳之你這樣是不是勢利?」昂首著雪后的夜空,雲層已散去,有寒星閃閃爍爍,他回答道:「也許勢利,因為我生活在人間,我不能為了表示我不勢利而去娶馮氏郎,真要那樣我又何必這般努力,結廬居就可以了,可是陶淵明居也很無奈啊!」
「之小郎君,廊上有風,站這麼久不冷嗎?快進來吧。」
小嬋舉著一盞雁魚燈,站在書房門口,款款說道。
陳之一笑,拋開那些念頭,隨小嬋進了書房,問:「小嬋姐姐怎麼還沒睡?」
小嬋道:「還早,我睡不著,服侍潤兒睡著后,就來書房看你有什麼要吩咐的?」
陳之道:「今日倦了,不夜讀,對了,我給小嬋姐姐和青枝姐姐也帶了小禮回來,是不是也明早給你?」
小嬋「格」的一笑:「我是小孩子嗎,之小郎君可別忘了,我可比你大六歲呢。」又笑道:「現在晚了,還是明天給吧,之小郎君早點歇息,床已經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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