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劉禹錫四聯絡時,廣陵郡王李純這段時間,卻乖乖地繼續呆在院,跟在侍讀老師陸質後面學習《春秋左氏傳》。
陸質其實就是前信州刺史陸淳,因其名當中的「淳」和李純的「純」諧音,為了避諱,便取了個近義字「質」。
左傳自被漢代劉歆始發以來,便為古文學的經典,王莽時代為學之學,並和代表「今文學」的《公羊傳》、《穀梁傳》展開激烈爭鬥,時興時廢,最終在後漢章帝時,為左傳訓解的賈逵、服虔在白虎觀辯論,最終擊敗了今文學家李育,取得了古文學的勝利,隨後左傳又經鄭玄、王肅、杜預等大師的註解詮釋,遂達到大興,古文學奠定了標桿地位,而公羊學、穀梁學幾乎湮沒不聞(公羊學真正復興,可能要到晚清時代)。
到了唐朝,《左傳》依舊佔據統治地位,其與《詩經》、《尚書》、《禮記》、《周易》並列為朝廷欽定的「五經」,由孔穎達為五經「正義」,至此孔子的春秋,幾乎和左傳混一,人們說讀春秋,其實就是讀左傳,便是所謂的「棄經信傳」。
故而,李純學習左傳,自然是順理章的事。
今日,陸質對廣陵郡王說的是,我唐因忽視經學而導致安史之和藩道割據的問題。
李純便問先生何出此言呢?
「高祖太宗時,尤重儒學,國子學興盛,多令祭酒、博士時時講論,四方儒士抱負經籍雲會京師,各國酋長也多遣弟子至長安就學,鼓篋升筵者多達八千,儒學之盛,古昔未有也。學的是什麼,都是興國安邦的道理啊!」
「那而後又為何忽視呢?」
「皆是科舉考試荼毒所致。」陸質毫不避諱,他的觀點和當初要復興國子學的宰相楊綰類似,或者代表大部分唐代經學家的想法,「經學追求的是奧境,是真理,是要篤父子,正君臣,尚忠節,重仁義,貴廉讓,賤貪鄙,所謂開化本源、經邦致治是也。然而作為選制度的科舉考的又是什麼?明經多抄義條,進士唯誦舊策,武后以來更有詩賦詞章等小藝充塞其中,所及第的人,全無實才,即便有,也是十中僅一。經學既廢,思想平庸,明經進士甚至所有文人,只知用詩詞歌頌盛世,淺薄無比,唯一有警醒的只有杜子,記憶和背誦為才位高下的標準,辭彙和韻律為博取聲的工,每年及第之人,瞬間便能名聞天下,以致有學之人無不肩結鈎黨,私為盟毀,無所不至。而真正的禮法卻瀕臨崩潰,全遭陵遲,原本君臣父子的綱常然無存,居安而不思危,故而禮樂崩壞,兵強馬壯者迭起發難,割據一方,這不就是忽視經學導致的嗎?現在我朝各位宰相,口中喊著恢復盛世,可全不談重視經學,只重視國計、兵學、技、算、築城這些細枝末節,那樣即便小有中興,又豈能長久啊!」
李純聽到此,不由得頻頻頷首,說先生所言極是,特別是陸質抨擊宰相,更是讓李純來了興趣,他就故意說:「先生此言過矣,我朝宰相如杜黃裳、高岳、鄭絪、陸質輩,全是不世出的英賢,用細枝末節概述,未免不當。」
於是陸質進一步說:「漢朝為何能國祚延續四百餘年,皆是要求宰相都要通一經,每遇疑事,便引經據典,加以議決,這才能人識禮教,以致太平。方才郡王殿下所提及這數位,幾乎全是進士出,倚靠的全是詩賦詞章,未聞有通曉經學的,何能及漢宰相也!」
李純便更高興,他似乎找到了理論上的道路,就又問陸質,先生此言,可有出?
陸質回答說當然有,太宗皇帝便說過「近代君臣治國,多劣於前古」的話,由此看來我唐的宰相是絕不及漢朝的。
李純激地問,那麼臣子是如何答覆的?
「當時黃門侍郎王珪回答說,因近代帝王,只是損百姓以滿足自己的慾,任用的大臣也無不迎合自己。而古代帝王,垂拱而治,清凈無為......」
「先生不必往下說了!」李純聽到「清凈無為」的話,原本興緻,如當頭被澆下盆雪水,然後氣憤地站起來,心想什麼左傳經學,絮絮叨叨的還是那一套,學習,學個屁!
然後他回有些發獃的陸質,就特意拿出左傳里的一段故事來問,「魯國季氏驅逐國君昭公,使得昭公最終客死他國,可百姓和諸侯士大夫卻無不依附季氏,沒有反對這種不臣之舉的,是何道理?請先生為我解之。」
陸質畢竟是個學者,就答覆廣陵郡王說:「天有三辰,地有五行。而人君則下有公,公有卿,卿有大夫,這便是佐貮。昭公是天生的,那季氏也是天生的,佐貮魯公,世世代代,魯公世代失政,而季氏卻世代修勤,最終下面的大夫、百姓忘卻了魯公,魯昭公雖死在外,無人憐憫,這便是提醒後來者,為人主,哪裏有自得的『聖』?君臣無常位,所以才要時時提醒自己,國家社稷在德而不在鼎啊!」
說到這,李純長嘆口氣,心想:「古語曾記載孔子對左丘明說,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然而季氏的惡行,孔子明言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左丘明的左傳卻百般替季氏遮掩,說什麼魯公失政,民忘之,又說什麼君臣無常位,一副功利的臉。這左傳里的歪理邪說,居然還堂而皇之地作為經學典籍......看來什麼左丘明和孔子同恥的說法,全是造,最可怕的是人們現在是棄經(孔子的春秋)而信傳(左傳),對孔子的褒貶全然淡忘,孤懷疑左傳本不是依據春秋所作,而是偽學,是偽學!我唐,絕不能和魯昭公那般,將來出現個謚號為『昭』的......」
可表面上,李純卻作揖謝了陸質,說先生所言,我銘記在心,果然為人主必須要修德政。
陸質也滿心歡喜,便收拾典籍書篋,告辭而去。
可私底下李純卻想到了自家人,便回去和妻子商量,想要藉助汾王府的力量,儘早讓自己名正言順當上太子。
因郭氏篤信佛教,所以李純就在佛像前立誓:「將來孤若位臨大統,必然冊立你為我唐皇后,整個汾王府子弟無不尊高位,絕無食言,如有食言,孤的社稷不存,孤將永被逐於中國國域外,永不能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