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山門一條長道,繞著金天王廟宇而上,直碧霄,在塊周回三里有餘的高平地,搭建好了醒目的圜丘祭壇。
旁側的峭壁上,猶自擺放著「石養父母」的巨大木像,於淡淡的霜霧中,俯瞰著如線一般的山道,這兩尊木像,一男一,其代表的是上古時期人們對「石神」的頂禮拜,皇帝決意在華岳封禪后,華州地方便讓工匠將其重新漆了一遭。
自山門到圜丘,不管是率先上山的宰相鄭絪,還是其他在此的侍衛、從事們都驚呆了,這景他們終生難忘:
當皇帝走出金輅車,去袞服,換上輕便的衫靴子后,忽然疾奔起來。
鄭絪和諸人都瞪大眼睛,長大。
他們不曉得皇帝到底是到什麼樣的緒支配的,五十多歲的人,九五至尊,就這樣沒有任何預兆地跑起來。
事後有位神威軍侍衛軍回憶,好像是皇帝剛換好衫,衛國公高岳立在他的後——此刻日頭冉冉從華山絕峰升起,將高衛公的影子投出來,恰好籠罩住皇帝的軀。
以此自然現象為契機,皇帝就如此發了。
那黑的影子,讓皇帝想到灞橋邊焚燒掉的椑車上載著的棺。
「它纏繞在朕的四周,也抑在朕的心上。」
皇帝為了擺它,這約莫就是奔跑的原因。
皇帝的目的地在哪?
沒人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因為從石養父母祠到圜丘,哪怕再到斗坂,山路就是那一條悠長而稍微有點彎曲的線。
兩面都是懸崖。
皇帝跑著,著章服且大驚失的高岳、鄭絪在其後丈余,追著!
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皇帝已經不清楚跑的路程,他只覺得兩面的松柏灌木越來越高,也越來越深,尤其是對著太的那側,格外茂,他的影在此山峰、松林和石道間,彷彿越來越小,努力也愈發徒勞、阻滯。
日頭在雜雜的松枝間,隨著皇帝的腳步而晃著,不斷晃、跳躍,它投在皇帝的眼眸里,就像是不斷閃爍的鬼火,在深秋天氣里,森而恐怖。
「陛下,陛下!」背後傳來高岳急促的呼喊,夾著掠過的風,時近時遠。
皇帝回頭,卻看到高岳和鄭絪似乎近了不。
一下子皇帝很害怕,他只覺得腳下踉蹌,猛然便跌坐下來。
通天冠出數尺。
石道上全是剛剛降下的霜,侍衛們和從事員們雖然先前清掃過一遍,可也架不住不斷的新霜飛揚。
畫面由原本劇烈的變化,陡然靜止下來。
高岳和鄭絪都嚇得不輕,暫且不敢再往前追,而是和跌倒在地的皇帝保持五尺距離,把手微微出。
兩面的松樹在日影里繼續搖曳晃,發出海般的鳴。
良久,畫面又了:皇帝在石道上往前爬了數尺,抓起了自己的通天冠,接著又倚靠在塊半懸空的巖石上。
高岳和鄭絪都不敢。
「陛下為何如此?」高岳最終說了這話。
皇帝怔怔看著高岳,他沒有冠,灰白的頭髮有些鬆散,在風中凌著,他著氣,反問高岳:「為何如此?朕,倒向問你高三,為何如此!朕何曾虧待過你,何曾——你在集賢院正字時殺回紇人,是朕保下你,你從涇原營田歸來,是朕拔擢你為供奉,為監察史;奉天城后,你位一年遷轉數次,從尚書省頭司郎,到郎中,再到興元尹,然後更是節度使,更是中書侍郎,朕何曾虧待過你啊!」皇帝越說越激,簡直是撕心裂肺,「朕原本心心念念,此後朕是明君,你是賢臣,可自從鎮海軍李錡后,你就是如此回報朕的嘛?朕心疼,朕不解,高三啊,朕想不明白啊!」
言畢,皇帝忽然站起來,就在那數百尺高的懸崖邊站起來。
高岳和鄭絪嚇得趕往後退了兩步。
皇帝激不堪地指著下面,「高三你為什麼要和陸九、文明、杜遵素、杜君卿等人,迫朕,削奪朕到這個地步?為什麼,為什麼要把朕迫到這絕壁之!」
鄭絪實在沒想到,好好的封禪會到這樣的地步。
可山下,其他大臣和從事們都還不知道,正在籌備封祀臺的事宜。
鄭絪便把目轉向高岳,意思是皇帝在針對你,你來解釋。
這時候高岳的眼神消散了原本的倉猝,變得堅定起來,「陛下如何不是明君,我等又如何不是賢臣?」
「封禪封禪,你們想的就是削奪朕的臨時聖斷的大權。」
「封禪,本就是君臣間一起舉辦的至公至德的慶典,呼喚的是泰平盛世。」
「盛世何在!」
「攘除四夷,萬國來朝,國計足,這便是盛世——陛下,你剛剛即位時,南夷北狄,華夏中土不絕如線,又有叛鎮割據如林。現在西蕃敗走,南詔臣服,蠻誅滅,回鶻俯首,其他驃國、環王、三佛齊、新羅、渤海、倭國都派遣使者,朝貢大唐;陛下行兩稅法來,又經我等臣僚厘革改良,現在淮海、江東、江西、鄂岳一斗米值三十錢,不貴不賤,商貿轉通,民皆有經年積蓄,國庫盈,這如何不是盛世?接下來便可追求千代禮制正統,百年的安泰,這就是盛世!而陛下你想要的盛世到底是什麼,是在紫宸殿裏獨斷乾坤?是靠幾個近臣集團攛掇朝政異論相攪?還是想對為國為民的勛臣命予取予奪?陛下你的私權膨大,你一家一姓耀武揚威,視億兆如草芥,視國士為下仆,你是威風了,可對國家到底有什麼益!」
鄭絪都驚呆了——高岳的話語直指皇帝心私,宛如利劍般,果然皇帝本無法反駁,只能仰面靠在巖石上息不已。
「封禪,臣又何曾在乎。不過是要陛下清楚,皇唐的道統可千秋萬代,但陛下不要再任妄為,染指攪政統之事,以私害公,那樣只能是自取滅亡。君臣相得,政道互輔,公私分明,天下共和,那樣百年千年後,陛下永遠是青史垂名的明君,這華岳上還會永遠承載華夏之壤!」
「是,朕信你,可你的子孫會如何,你朕如何安心?」
高岳的笑有些鄙夷,「陛下,臣的兒子們並不曾出現在封禪名單上。」
皇帝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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