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這一年的大年初一,黎玖正式收邊以秋為乾兒子。
在這之前,邊以秋已經然為了他手下的第一人。這個方才弱冠之年的小子年輕、熱、鎮得住場子,更對他忠心耿耿。在擋槍事件結束之後,黎玖就已經縱容手下放出風聲,說小秋對自己有救命之恩。邊以秋自不敢當,他知道自己是什麼地位,別說人沙包,就算是黎玖開口要他死,他也是沒辦法拒絕或者逃避的。
只是他沒有想到,進了臘月以後的某一天,時安知會來問他,願不願意做九爺的兒子。
“啊?”邊以秋是懵的。
時安知卻是溫和地笑了笑,他坐。邊以秋站在煦園那座量巨大的藏書室裡,只覺得自己跟這滿屋子的書香十分不搭調。但是面對的是時叔,於是他規規矩矩地站好了,驚訝了一聲以後,看著時安知發了半分鐘的傻,然後開口問坐在書桌後面的男人。
“為什麼是我呢?”
“九爺沒有孩子,以後也不會有。你母親去世多年,父親……也沒有。他很喜歡你,這還不夠嗎?”時安知看著邊以秋說了這麼一串,末了思考了一下又補充道:“但你如果不願意那也沒關係,我只是先來問問你的意思。我可以保證,無論你是否同意,不會影響到你在玖安的一切。”
邊以秋覺得這一長串話裡有哪裡不對,但是時安知看他的眼神溫又誠懇,他低下頭想了想,覺得以自己這條爛命,實在沒有什麼可被謀圖的——再說了,向他徵求意見的是時叔,打算收他做兒子的是九爺。這兩個人就算是要他的命都沒關係,更別說是要他一聲乾爹。
於是他抬起頭痛痛快快地給了句話:“行,那我從此也是有爹的人了。”
時安知在書桌後出了非常歡喜的笑容,那眼神看得邊以秋心底一。他莫名地想,如果收我做兒子的是您多好。
大年初一,煦園裡按照南方人的規矩,開香堂、設酒果。邊以秋對著坐在上首的黎玖三跪九叩,行大禮。恭恭敬敬地了一聲,“乾爹。”
黎玖笑容滿面,給他的見面禮是一張銀行卡。邊以秋樂呵呵地接下了,心裡默默想,還是如今這時代好,以九爺的手筆,這卡裡指不定是多個零,但一手就能接下了。倘是過去,給銀元金條現金,那可得有多累贅。
時安知站在黎玖側,也笑地遞了個錦盒過來,邊以秋寵若驚,雙手接過,下意識看了一眼黎玖。黎玖抬抬下示意他打開,邊以秋小心翼翼打開了那個看著就頗有年代的盒子,裡頭是一枚滿水滿綠的翡翠平安扣。
邊以秋有點發愣,時安知笑道:“當年從北邊帶出來的老件,年紀大了,留著也沒什麼意思。借九爺的喜,賀一下秋爺。”
邊以秋立馬覺出了手上這輕飄飄錦盒的沉重分量,他忽然鼻子有些發酸,耳邊飄過一句多年前溫無比的聲音。那個人細緻地替髒汙狼狽的他清洗傷口,聲問:“疼不疼?”
不知是哪裡來的衝,就著方才給黎玖磕頭的錦褥,邊以秋忽然雙膝一折,對著時安知也跪了下去。他著自己了好些年時叔的這男人,嚨莫名有些哽,了一聲:“時叔——”
他到底是把臆間翻湧的緒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對時叔也叩了一記。
“厚禮恩大過於天,小秋收下了。”
之後梅夫人送了他套房子,梅筱然只比他大九歲,這時還未滿三十。且雖然實質上是煦園的主人,到底沒有那一張紙,是以站在了玖安那一幫老弟兄的首位,無論如何也沒有他的禮。
新歲初始,一元更新。這天晚上應著煦園有喜事,在面南的那片海上放了足足半小時的煙花禮炮。邊以秋被一幫湊熱鬧的弟兄灌了不酒,他量很淺,到最後基本已快人畜不分,踉踉蹌蹌地被扶著去庭院一角的洗手間吐了半天。吐半截他虛弱無力地揮揮手小弟先回,自己過了半晌才慢慢往回走。
遠遠海面上硝煙才散,風裡帶著仿佛金戈鐵馬的殺伐氣息,然而終究是慢慢散卻。煦園在面海的那一面有座設計極的小噴泉,朦朧線從水底下打出來,那一片仿佛神仙府。這會兒站了兩個人,量相若,邊以秋看出那是九爺和時叔。
他聽到那邊的說話聲。
“又是新一年啦,許願了嗎?”
“和往年一樣。”
黎玖在笑,他說:“平安如意,人月兩圓?可明明年初一都是彎月。”
“再過些天就圓了,而且,會一年年都圓呀。”
“文化人說的,都對。”
邊以秋很快接替了黎玖的大部分工作,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這個乾爹是個非常懶的人。他甚至不無懊惱地想,九爺認個乾兒子就是為了多個勞力吧……
黎玖很再出現在瑞德中心,昔日混幫派時在舊城區的老房子更是絕跡。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煦園。養花玩鳥,甚至在相鄰的半山又聯了一片地開發草場,養了一群狗和馬,很多時間都在那裡消磨。
昔日傳說中煦園的酒池林,一直到了這個時候,才算是稍稍沾了點邊。
開春以後黎玖的草場裡頭新生了一窩狗和一匹小馬駒,時安知頗為新鮮。他一輩子手上沒有沾過活,就連當初在農村下放的時候,以他的手無縛之力,也只是做些文書和帳目方面的活計。他看著黎玖蹲在馬廄裡替母馬接生,滿手鮮的扯出了小馬的,之後乾脆俐落地割斷臍帶,濃郁的腥氣激得他有些不了,然而又十分好奇。
他問黎玖:“這些事兒你怎麼就跟天生就會似的。”
黎玖抓了把乾草抹掉了手上的污,把剩下的事兒給了別人,站起來哈哈一樂:“要不就是你九爺了?”
他知道時安知不了這呼啦啦的場面,站起來沖時安知擺了擺下,意思是你回屋去。時安知卻給他遞了潤的熱巾過來,黎玖不接,說:“沾了洗不乾淨,我去洗個澡得了。”說著就往另一側的木屋走。
熱霧蒸騰的沖涼房裡,時安知拿了瓜絡給黎玖洗後頸脊背,黎玖上有縱橫的傷疤,流暢漂亮的線條間寫著他這幾十年風雨裡走過的路,時安知手從背後抱住了他,蹭了蹭他的脖子,忽然了他一聲。
“小九。”
“嗯。”
“你說過要報答我。”
“嗯。”
這一問一答之後時安知安靜了很久,小木房子裡只聽到嘩啦啦水流沖瀉的聲音,黎玖轉過來,把時安知抱在懷裡,親他的臉,忽然嘗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滋味,他立即掰著時安知的臉左看右看。“你怎麼了?”
時安知眼睛微紅,然後終於微笑出來。他說:“那一頓飽飯的回報太盛,這一輩子幸福得溢出來了。”
黎玖他漉漉的頭髮,重又抱住他,溫存至極的親吻他額頭臉頰,低聲說。
“你值得我的一整個宇宙。”
時安知對於黎玖突如其來的文雅詞彙頗有點驚訝,當晚在床頭看到了九爺近期在看的原來是天文科普類雜誌。他信手翻過其中某一頁,折痕很深,仿佛有個人看過很多遍。
那一頁的圖是宇宙星系,浩瀚星空是電子類比出來的效果圖,繁星萬點,宇宙深邃。看不到太系在哪裡,更不要說地球之類。他看著那一頁紙面上無窮無盡的過去未來、空間廣大,不由自主地在發呆。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與你匯的生命就是邊的暗質。我願能再見到你,我願與你永不分離。你的引力始終吸引著我,我激我們的錐曾彼此重疊,而你永遠改變了我的星軌。無論在何何地,你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網的永恆組。”[注]
黎玖的聲音緩緩地從他耳邊響起來,語速不疾不徐,其中蘊含的正經與深讓時安知幾乎是愣愣地聽完了全部容,一直到最後一字說完,黎玖忽然在他耳邊啄了一口,暖暖熱氣灼進他耳廓,黎九爺笑嘻嘻地現了原形:“記如何?背得一字不差。”
時安知又是又是好笑地轉過臉去捧住他臉頰,額頭相抵,眼睫微。他親黎玖的,然後說:“要不就是我的九爺了?舉世無雙。”
舉世無雙的黎九爺,在半退的生活裡過了若干年,他漸漸面目溫和,鋒芒退卻,儼然在玖安集團掛名總裁的位置上坐得十分安穩。然而只有邊以秋最清楚,黎玖所在的這個位置,有多人想把他拉下馬。其中有一個,錢運昌。
錢老三的年紀實際上比黎九還要大一些,他在錢家排行第三,是以後來名以後人人都一聲三爺。開始他不敢當,因為黎玖被稱為九爺,他怕遭人誤會自己在黎玖以上。反而是黎玖不在意這些,打著哈哈也喊他一聲三爺。日子久了,錢老三也漸漸默認了這一稱呼,他是最早跟著黎玖的那批人裡頭的一個,年齡資歷都在這,後來然的便頗有些擺老資格。
他在黎玖手下負責的一直是走私這塊,其中最暴利的就是槍械,錢老三自己還附帶著弄了點兒白麵。黎玖不沾毒品,但是對於最新式的武倒很喜歡,這一塊也算是黎玖手下第一大利潤來源。然而在玖安集團立之後,卻不得不忍痛割捨掉這一部分。
黎玖捨得,錢老三不捨得。
無論是出於利潤還是勢力,對於黎玖這只是割掉了一條大,對於錢老三,那可是一刀斷。
於是在曠日持久的拉鋸和談判之後,手底下的兄弟互有折損,錢老三氣勢洶洶地要到煦園來見黎玖,被邊以秋攔住了。秋哥說:“乾爹沒空,你跟我說。”
錢老三冷笑一聲,一手搡了邊以秋一把:“你個都沒長齊的……”
尾音裡含著的兩個字,因為一把頂在他腦門上的槍而堵在了嚨裡。年過五十的錢老三一輩子槍林彈雨裡闖過來,臨老了被一個後輩杵中了額頭。他帶來宮的一幫人嘩啦啦全部上了槍栓,一列槍口對準了邊以秋。
邊以秋角含笑,拇指哢嚓一聲撥開了保險,他慢慢用槍口輕點著錢老三的腦門:“槍不長,你想跟它說?”
錢老三被額頭上那不斷杵過來的力道著往後退,一步,又一步。
就在他即將要退出那道門時,手下到底有人忍耐不住,往前沖了一步,邊以秋一直垂落在袖裡的另一隻手突然舉起,對著那邊看也不看就是一槍,砰地一聲擊中了那人剛剛踏出一步的腳掌,傷者倒地哀嚎的瞬間,其他人趁著大就要往上沖,被錢老三發著抖的聲音喝止了。
錢老三額頭的那桿槍始終穩如磐石,一毫不曾偏移。
他額角的汗連了縷,喊道:“退下!都退下!”
隨著雜遝的腳步聲,錢老三瞇起眼睛死死盯住了邊以秋,他說:“秋爺,你這樣對付我一個老頭子,是要遭報應的。”
邊以秋勾勾角笑了下:“老天有眼睛,先劈不忠不義的黑心種子。”
[注]:原文出自科學松鼠會。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一段話。
“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逝去的親友就是邊的暗質。我願能再見你,我知我再見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激我們的錐曾彼此重疊,而你永遠改變了我的星軌。縱使再不能相見,你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網的永恆組。”
——科學松鼠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