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安(四)
之後七八年白駒過隙,黎九在風裡雨裡刀裡槍裡滾過了一遍。
他比時安知還小兩歲,但是當他帶著他的小十,在八十年代初抵達那個南方橋頭堡城市時,看起來卻比時安知要大上不了。
那時的Z市儼然荒村一片,本地土著中有點能力野心的都在歷年明裡暗裡的外逃中走得七七八八。事實上,黎九帶了幾個心腹兄弟和時安知,原本也是打算走水路出境去撈世界的。
但是最終,站在界河邊,時安知停下了步子。
他安靜沉默對著那邊煙霧朦朧中的世界凝視了很久,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後豬牛馬圈泥塗遍地的大陸。他對黎九說:“我不想走。”
黎九正意氣風發,手搭涼棚地往那邊眺。有信得過的舊識給他捎來信,說了許多資本主義花花世界的糜爛生活,附上的照片裡一派紙醉金迷、腐朽至極——太他媽讓九哥喜歡了!
就沖著那份喜歡,他結束了自己在那個南方中等城市裡十來年的經營,帶了錢、槍和過命兄弟,以及心肝寶貝小十,迫不及待地要衝去英帝國主義世界,親自解放那些被迫的萬惡金錢和青春。
這會兒只差一隻腳就可以邁過去,卻忽然聽到小十的這句話,他愣了愣,以為聽錯。滿面疑地轉臉看去。
時安知垂下眼皮,思考了幾秒,溫又誠懇地對上了他的眼睛。
“這裡,是我的國。我爸爸、我媽媽,他們都在這裡。我祖先、我的,也在這裡。我爸媽當初帶我從法國回來,他們告訴我,我有一個偉大的祖國,過往百年裡它滿目瘡痍、傷痕累累,然而它是睡著的獅、擱淺的龍……我爸爸說,我們的國,百年不飛、飛則直沖雲霄,他們要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都獻給它。他真的做到了……卻還沒有看到它直沖雲霄。我要留下來,我要替他看到這一天。”
他的聲音低沉溫,黎九非常認真地聽完了,之後很不著頭腦地在想,“窗移”是怎麼移。
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抓住重點,他的小十不想走,而且,很認真、很嚴肅。
於是黎九低下頭想了幾分鐘,轉對後一幫已經挽起袖子準備渡河的兄弟說。
“我不去了。兄弟們誰想走的,除了自己名下那份,九哥額外再多送一做盤纏。對不住專門跟我來一道奔前程的哥幾位,咱們山水有相逢,前程都錦繡!”
一幫兄弟都愣了,回過神來以後竊竊私語了一陣子,最終差不多分了個三七開。走的三,留的七,留下來的幾位,黎九一個個都封了巨大的紅包,並且在日後,為了玖安的中堅力量。
不過這是後話,當日晚上,他們只得住在條件非常簡陋的小窩棚裡,下枕著黃金珠寶和現金,一牆之隔就是個牛欄。伴著一聲悠長的“哞——”,黎九摟著時安知準備睡覺。
時安知卻睡不著,他把胳膊探到了黎九的脖子下面,轉去吻對方的眉心。他語氣裡有著見的遲疑和擔憂:“一句話就打斷了你的大計畫,我是不是……有點任?”
黎九困得厲害,哼唧著找到時安知的啃了會兒。小十有好聞的薄荷味兒,他閉著眼睛含糊說:“什麼大計畫……九哥沒計畫,走到哪兒算哪兒。在哪兒不都一樣,反正有你跟我在一塊兒呢……”
他說著說著睡著了。
時安知漸漸笑出來,笑著笑著,低下頭去一遍遍吻他的小九。
是的,反正有你跟我在一塊兒呢。
黎九在道上的稱呼,漸漸從“九哥”變了“九爺”。
這跟年齡沒關係,只跟勢力、實力、權力掛鉤。事實上,這一年,黎九不過將將三十歲。
三十歲的黎九爺,高大威猛、拔帥氣,手下弟兄如雲,勢力範圍如蛛網般覆蓋了南方那兩座雙子城市。雙子星裡,Z市是從無到有裡建設起來的新地圖,相鄰的G市卻是千年以降的重鎮,舊勢力盤錯節。然而敢想敢拼敢幹的黎九爺,愣是憑著膽大心黑不怕死,在G市也撕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生生進去了一隻腳。
黎九爺不好賭,也不好,對於各方勢力送來的小人小帥哥,不想收的拒,能收的收,之後就轉手送到名下的龍呈祥夜總會。事實上,他甚至連錢都不怎麼在乎。每有進益,他手下的兄弟都是上上份兒,為老大的他,對兄弟們出手極其闊綽,自己反而不怎麼留錢。這使得他相當留得住人和人心。
如此清貧的黎九爺,在這一年年末忽然得了筆可觀的進益,他要給弟兄們發紅包,一幫狼竟然個個地拒了,有膽大的說:“九爺!大過年的,您給自個兒和時哥添點東西吧!”黎九一想很對,於是非常財大氣地帶著時安知去隔壁的資本主義城市買服去了。
時安知這些年過得平淡安穩,黎九在外拼殺世界,但永遠都是洗乾淨了才會去見他。他初時擔心黎九的安全,然而一日日一年年,黎九仿佛神兵護,幾乎就沒遇過什麼危險過什麼傷,他漸漸放了心。他知道他的小九是這世上最無敵的存在,黎九也不想讓他知道自己都是養好了傷才會在他面前出現,沒必要、更捨不得。
也因此,時安知的容貌氣質一直恬淡如水,斯文貴氣。他穿得隨便、食都尋常,但時歲月都厚他,他長了黎九記憶裡那個小爺的年版,君子如玉。
土匪一樣的黎九帶著溫文爾雅的時安知,在Logo遍地的名店街非常隨意地溜達著。
黎九不認識那些牌子,他也不覺得多幾個零的服有什麼特別,既不能擋子彈,也不能擋砍刀。不過他知道佛要金裝人要裝,買東西沖著貴的去,準沒錯。要不,他怎麼會把一筆筆真金白銀都砸在弟兄們上呢,那是因為他覺得值。
他扭頭看向時安知潤白如玉的面頰,忽然想:小十不是佛,小十尊貴得像菩薩。
時安知不知道黎九在想什麼,他的視線投放在街對面,那是一家Hermes。他忽然想到了年時他送給黎九的那條圍巾。
“小九,我給你的那條米白圍巾呢?”
黎九一愣,他早些年居無定所風餐宿,什麼圍巾,早就不知丟在哪了。他遲疑地看著時安知的臉,竟然有些吞吞吐吐。
“那個……啊,我……找找?”
時安知轉頭看他,臉上表看起來有些奇怪的惆悵。他沖黎九勉強笑了下。
“那麼多年,找不到了吧。沒關係,我就是問一下。”
黎九看著他的表就心頭一沉,小十絕主查問什麼東西,那圍巾肯定很重要。
“那個很貴嗎?”
時安知搖搖頭:“也沒有……不過,那是我媽當年送給我爸的結婚禮……算了,都過去了。”
他說著,不捨地又看了對面的橙紅logo一眼,拉著黎九走了。
黎九非常仔細地往對面看了好一會兒。
那天他們沒再逗留多久,胡買了些東西就回了大陸。
第二天,黎九來了得力的手下,憑記憶寫出了那幾個英文字母,吩咐道:“去這個店,把圍巾、服、鞋子,哦不,隨便什麼,所有你時哥能用的東西,全部買一份來。”
手下看清楚了牌子,嚇一跳,小心翼翼說。
“九爺,這牌子可貴,要買那麼多嗎?萬一時哥不喜歡呢?”
“你懂個屁,現在就去。”
手下喏喏領命去了,黎九坐在寬大的老闆椅上,屈一手指抵住了下,瞇眼慢慢思索。
小十怎麼會不喜歡呢,他太悉時安知的眼神和肢語言,雖然他沒法親口去問那條圍巾是什麼牌子,然而那天時安知挑起話頭時的眼神,和最後投過去的一抹視線,若不是因為這幾個英文字母勾起了回憶,他黎九爺的名字倒過來寫。
時安知被堆了整整兩間屋子的橙紅包裝紙盒嚇到了。他無可站,只能搬走了兩個巨大的紙盒,才清出了一小塊地方。他哭笑不得地回頭看黎九,問:“這是幹嘛?你要開店?”
黎九樂呵呵地順手拆開了一個小紙盒,是條皮帶。他圈住時安知的腰比劃,順便在耳下了個吻。他嬉笑著說:“我黎九一生恩怨分明……好吧好吧以後不說這句。”
他在時安知瞪他的眼神裡笑了笑:“你給我一分,我還你千百。”
時安知又是又是好笑,轉頭環視了一圈仿佛大賣場的室,微微覺頭疼。
“你是不是把到手的所有錢都花了?”
黎九點頭。
時安知頗有點恨鐵不鋼。
“就算你的錢來得快,也不能這樣糟蹋。”
黎九勾勾角出了一個相當氣派的微笑。
“放上一千一百個心,錢花了再賺。九爺給你掙個天下來。”
黎九說話從來一言九鼎,他說要去掙個天下,就真的給時安知掙個天下來。
短短幾年時間,他的產業已經遍佈Z市,甚至連隔壁的G市,也有一半的地盤落到了他手裡。錢如水,勢如游龍,黎九爺的名字摧枯拉朽、踩著舊勢力節節攀升。
勢力名水漲船高,敬畏與憎恨也一併浮出水面。最想把他皮筋的,大概就要數在久安野蠻擴張過程中被橫刀奪的G市老牌黑幫頭子霍老虎。
黎九的出現是霍老虎混跡黑道幾十年最大的敗筆,最開始他沒把黎九當回事,一個北佬,就那麼幾個人幾桿槍,能什麼氣候。然而幾次手之後霍老虎發現自己小看了這頭悍不畏虎的初生牛犢。他打起神親自給黎九下了套,然而結局是直接折損了手下兩員大將。
到了這個地步,如果還拿不下黎九,霍老虎的名頭就可以拿出去給人屁了。
黎九心黑手狠,沒有弱點。一個不人又不錢的男人,幾乎可以說是無懈可擊。但是霍老虎不相信這世上還真能有完全無敵的存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原來黎九的弱點,做時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