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深愣了一愣,臉上漸漸出一個苦笑:“不要再這樣稱呼我了,我早就已經不是康王世子了。要,就我國公爺吧。”
一個月之前,在他踏上南下的大船前幾日,皇帝在京城頒佈了一項旨意,將已經革去王爵的前康王世子朱景深晉封爲康國公,並且賜了一座位於京城的國公府,以及土地財寶錦帛若干。國公,並不是本朝宗室爵位,但論地位,又比鎮國將軍這等尋常宗室封號要顯得尊貴些。朱景深年紀輕輕,家奴還有謀反嫌疑,居然能位列國公,而且爵位世襲子孫,在許多人看來,已經是皇家格外開恩了,而且是大恩典。他在金鑾殿上三跪九叩向皇帝謝恩,心裡卻明白,曾經的康王府真的永遠回不來了。
陳四家的不懂得這些朝廷上的彎彎繞繞,只知道自己從小侍候的小主人回來了,一家人都有機會重新回到他邊。見朱景深出了難過的神,連忙安:“不論是國公爺還是小世子,您不還是您麼?小的心裡實在高興,這幾年……小的夫妻無時無刻不想著您,只是不得您傳召,不敢擅自上京投奔……”低頭揩拭眼角的淚意,“王爺王妃在天之靈保佑,小的終於等到您回家了……”
家?朱景深鼻頭一酸,強忍住淚意,淡淡地道:“我如今已經在京城安家了,地方不比這裡的王府小。等事辦完了,你們有誰願意的,就跟我一道回去吧。”
陳四家的喜出外,忙跪倒下拜:“是,謝世子……不,謝國公爺恩典。”臉上的淚水卻是越來越多。
朱景深心中一,彎腰將扶起:“快起來吧,這些年苦了你們了,我原該早些派人回來看你們,把你們接到京城去纔是。這些年你們都是怎麼過的?我聽說你們兩口子了委屈,還一度被王永泰那廝趕出了王府,那你們是如何謀生的?家裡人都安好麼?”
陳四家的激地道:“謝世子爺關心,小的們全家大小都平安無事,老天保佑,小的們遇到了好人。王永泰將我們幾家忠於世子爺的舊僕趕出王府後,秦家的小兒雲妮兒從中牽線,找到一位年輕的家夫人僱我們到家裡當差,因此日子還算過得。世子爺要回來的消息傳到後,那位家夫人就給了我們遣散銀子,讓我們回家去了。”
“是麼?”朱景深心裡有幾分慶幸,“是哪家的夫人出手相助?我得好好向他們家致謝纔是。”
陳四家的正要回答,船艙裡卻走出了一名宮裝麗人,後還跟著兩個穿紅著綠的丫環,地位顯然與尋常婢僕不可同日而語。那麗人面上帶著笑容,輕輕走到朱景深邊笑道:“國公爺,這是您從前用過的人麼?”
朱景深收斂了神,淡淡地答道:“是以前在我母妃院裡侍候的丫頭,嫁給了父王邊的陳四,我就陳四家的,確實是王府裡的老人了。”又轉向陳四家的:“這是夏姨娘,宮裡賜的。”
陳四家的一陣愕然,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了,恭敬地行禮問好:“見過夏姨娘。”眼中卻帶著幾分戒備。宮裡賜的人,這裡頭的意思可不簡單。
那夏姨娘正是當日東宮的宮人夏未馨,如今是朱景深邊唯一的妾室,上無主母,新近又立了功,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哪裡會將陳四家的放在眼裡?不過是爲了討好朱景深,才願意紆尊降貴出言詢問罷了,見陳四家的見禮,便端起了貴婦人架子:“既然是王府從前的老人,自然與新挑上來的丫頭媳婦不一樣了,對禮數也當更清楚纔是。如今我們爺已經被聖上封了康國公,就該國公爺,萬不可再喚世子爺了,傳到京城,豈不是給爺惹事?”
陳四家的小心看了朱景深一眼,見後者微微點頭,方纔小心笑道:“原是小的說錯了,謝夏姨娘教導,小的不會再錯了。”
夏姨娘矜持地點點頭,轉向朱景深時,臉上再度出溫的笑容:“國公爺,船已經到岸好一會兒了,奴方纔問了底下人,說是車馬都備妥了,爺是不是這就回王府去?那邊……”瞥了瞥船尾方向,“已經派過人來問了。”
朱景深轉循暗示的方向看了看,便胡點點頭:“既然車馬已經備好了,我們這就走吧,王府就不回去了,朝廷早就封了王府,我又不是王爺世子了,還回去做什麼?這幾天我們就住到驛站去。”
夏姨娘愣了愣:“這……驛站簡陋,國公爺如何住得?況且聖上並沒有說爺不能回王府啊”回到康城卻不住王府,這不等於是過家門而不嗎?還想瞧瞧王府是如何氣派呢
朱景深沒回答,只是又往船尾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心些也好,你若想去王府,就派個人去問問,確認我們能住回去再說。”
夏姨娘語塞,不甘不願地低了頭。朱景深也沒說什麼,徑自衝陳四家的笑了笑:“你們也一起來吧?幾年不見,我有許多話要問你們呢。”
康國公一行人坐著轎子下碼頭進城去了,船尾轉出了幾個人來,爲首的赫然便是羅明敏。
他穿便服,看起來就象是再普通不過的書生打扮,只是眼神銳利,額角一條斜斜上挑的白疤痕更增添了幾分厲,與當初那個笑意晏晏的開朗年相比,儼然判若兩人。
他睨著遠去的車轎,角輕翹:“小兔崽子學乖了,不知道是真乖還是裝個樣子。”
旁邊的下屬輕笑:“大人,他真乖又如何?裝樣子又如何?難道他還能逃得出咱們的手掌心?若他不是個蠢人,就該乖乖照朝廷的意思辦,既立了功,得了面,也能順手把有異心的舊奴給清除掉,再給自家新府添些忠心能幹的人手,從此在京城過他閒散國公的安樂日子,豈不比擔驚怕強?他能有今日,已經是上輩子燒了高香,若不是小柳好心,他這會兒早見閻羅王去了”
羅明敏笑了笑,沒有接話,轉而問起了別的事:“安到他邊的人沒有引起疑心吧?可別人矇住了雙眼,反過了他的小作。”
“大人放心,司裡安排的人穩當著呢,如今他大概只以爲那夏姨娘就是朝廷的耳目。當日聖上本就有意放他一馬,正巧夏姨娘進宮面見皇后娘娘爲他求,聖上便順水推舟了。如今那夏姨娘在國公府裡好大的臉面呢,若不是知道他未娶正室,外人見了,只當那夏姨娘就是康國公夫人了。”
另一人笑道:“說實話,這位年紀輕輕的國公爺也算是委屈了,當初一時糊塗做錯了事,本以爲必死的,好不容易活下來了,爲了保命,居然要裝出個一往深的模樣,對那不知廉恥的婦人拉攏示好,我要是他也得嘔死不過也虧得有這位夏姨娘在,朱景深兒就沒察覺到真正的耳目是誰。而且咱們安的不止一人,就算他發現了一個,還有別的補上。”
“那就好。”羅明敏瞇了瞇眼,“他若是回了康王府住,咱們還真不好安排,既然他知識趣,我們也給點面子,只要他不出了格,咱們就不天天跟著。橫豎他有什麼靜,司裡安排的人手和護衛的林軍都會傳消息回來。這事兒就給你們幾個了,記得千萬要將他做過的事、見過的人,無論鉅細一一記錄清楚。若有異樣之,立即來報我。”
屬下有些驚訝:“大人,您的意思是……”“大人您該不會又要告假吧?”
羅明敏收起那副凌厲的模樣,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告什麼假呀?司裡通共只給了我三日婚假若不是康國公拖拉了幾天才啓程,我恐怕比小柳兒婚後三日就要出征還要苦命呢如今好不容易把人送到了,該安排的事也都安排好了,我也該騰出手來做正經事了。別忘了我可不是來監視他康國公的,忙著呢”
他一邊展著四肢,一邊慢悠悠地往船艙裡走,心裡盤算著:不知康城通政分司的屋子怎麼樣?若是不好,就得找時間自己置辦了,媳婦兒再過半個月就到了,可得把家先收拾乾淨。還有東行那小子這會兒也不知道是在康南還是城裡,大半年不見,可得好好聚聚,本地通政司的事務也要跟他打聽打聽,還有以前在書院認得的幾個朋友不知還在不在……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計劃裡了,幾名下屬在後頭見了,面面相覷,都不由得出了苦笑。
羅明敏抵達康城的消息兩天後傳到了康南,柳東行與文怡大喜,又覺得有幾分意外,沒想到他會隨康國公朱景深的船一起到達。正巧又是休沐日,夫妻倆商量一番,便決定趕回康城去。文怡先去見祖母弟妹,柳東行則找上胡金全打聽羅明敏的住,得知他暫時住在驛站,便立時趕了過去。
羅明敏休息了兩日,氣已經好多了,見了柳東行也十分歡喜:“來了?你略等一等,我手上的事務理完了,今晚咱們一道出去喝一杯?”
柳東行道:“出去做什麼?我在城裡有房子,咱們回家去喝,比外頭乾淨。”
羅明敏搖搖頭:“你那兒有長輩呢,還有小孩子,鬧得太過也不象話,還是出去好,我知道一家不錯的館子,絕不會有人打攪。”
羅明敏纔到康城兩日就知道了自己的事,柳東行並不到意外,畢竟對方乾的就是這一行,而且比自己練多了。他只是笑笑:“那就隨你。只是我家娘子早就念叨你了,好歹隨我回去見一見再說。你親了,我們也沒來得及慶賀,怎麼也得補上一頓喜酒吧?”
羅明敏笑嘻嘻地道:“我看你們夫妻不是要爲我接風,而是向我討喜酒來了?行哥哥今兒心裡高興,就破費一遭”
柳東行笑了,忙催他:“有公務趕料理了吧。我到外頭等你。”他知道通政司的規矩,理公務時外人是不應該在場的。
羅明敏也沒攔著:“外頭小院子的梨花開得不錯,你出去賞玩賞玩吧。若是驛站的人不懂事撞了過來,你就替我攔一攔。我手下幾個人都被派出去跑了,剩下的也各有事要忙,沒空守門呢”
柳東行笑罵:“你就得意吧,我堂堂朝廷四品武,今兒給你做門子來了”話雖如此,但他還是出門往院中一站,替羅明敏守起門來了。
羅明敏佔的是驛站左側最後的一座小院子,地方不大,但離後門極近,出十分方便。此時因事務未接完畢,借調過來的平通政司人員還住在本地分司的房子裡,羅明敏便只得借住驛站,幸好他如今是朝廷正式員的份,倒也沒有大礙,只等新置辦的房子過好戶,到府上了檔,他就能搬進新家去了。柳東行在院中轉了兩圈,欣賞著枝頭盛放的梨花,心裡猜測著羅明敏會帶他去城中哪家酒館。
有人在院門口探了探腦袋,柳東行立時便察覺了,轉頭見那人穿著富貴人家奴僕的服飾,倒不象是歹人,卻不敢掉以輕心,遠遠地問:“你是何人?來此何事?”
那人忙向他行了大禮:“請問這位大人,可是康南駐將柳將軍?”
柳東行瞇了瞇眼:“你如何知道我是誰?”
“小的是康國公府的下人,我們國公爺就住在前頭的院子裡,聽說將軍來了,特地命小的來請將軍過去敘敘舊。”
柳東行挑挑眉,有些意外。他剛到康城,並不知道朱景深居然會住在驛站,更疑朱景深爲何會向自己提出邀請,眼角瞥了屋一眼,便笑了笑:“柳某今日是來訪友的,不大方便,恐怕要辜負國公爺的一片好意了。”
“只要一會兒就好。”那人深深地低下頭去,“國公爺說了,日前重遇昔日王府舊僕,才知道他們得到了將軍與夫人的庇護,得以保全命,心中實在激,無論如何也要親自向將軍與夫人表達謝意。”
柳東行皺了皺眉頭,正要回絕,後卻傳來了羅明敏的輕聲低語:“答應他,看他想耍什麼花樣萬事有我呢,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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