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帶僕役,只倆人攜了包裹前來,像是世間最尋常最普通的夫妻,過著塵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復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長大了,親了。
汪仁送出門子前,神神送了一大箱的東西。眾人皆不知裏頭裝的是什麼,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開一看,裏頭裝著的卻都是年時玩過的小件。
有爹親手做的木頭人,也有娘親手做的布偶,還有汪仁給揀的奇石……
林林總總,不知何時就放滿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著,淚珠子就撲簌簌落了下來。
了秋,汪仁五十歲做大壽時,領著新姑爺回來看他,非讓新姑爺給他磕頭。姑爺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汪仁高興得很,回頭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隨,比阿蠻強。
年歲漸長后,他的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發脾氣了,也沒過去那麼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歡喜得很,唯宋氏看著,卻有些愁眉不展起來。但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擔心什麼。
進了臘月,汪仁照舊吩咐人收拾東西,準備往泗水別院去。
一年年下來,早了習慣。府里的人亦都駕輕就,一得了命令就速速準備了起來。
誰知臨到出門的那一日,天上卻落起了鵝大雪。房檐瓦舍上,長街角落裏,皆鋪滿了白雪,很快便皚皚一片。道上都是積雪,一時半會本出不了門。
他們前往泗水別院的計劃只得暫緩。
宋氏捧著手爐坐在熱炕上陪他畫畫,低頭翻著一卷書。
謝翊年時不喜讀書,後來卻不知怎地聽進去了汪仁的話,在書院裏苦心攻讀幾年,回來后一舉高中,進了翰林院。再後來,他便開始著書作文。又兼他只滿心埋頭做學問,朝堂爭鬥幾乎從不參與,愈發得了泰帝重。
宋氏翻著兒子著的書,卻覺看不明白。
曾幾何時還被扭著耳朵著去念書的兒子,突然間就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合上書,揶揄道:「我倒生了個書獃子出來。」
然而話音落後,旁的人卻並沒有接話。
心頭驀地一跳,丟開了書便轉頭看去,卻見汪仁坐在那提著筆,突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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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冬天,他們沒能去泗水別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厲害。
鹿孔來號過脈后,皺了眉頭。謝姝寧便沒敢宋氏在旁聽著,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裏悄悄商議起來。汪仁的子瞧著一向不錯,但底子卻是不好的,是以病來如山倒,一下子便將人擊垮了。
他小時候吃過太多苦頭,數九寒天裏連件厚實的裳也穿不上,挨凍,是常有的事。寒氣骨,經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尋常人都更怕冷。他總似笑非笑地說是因為冬日的天看著太沉悶,調昏暗、冷銳,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歡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而外,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怕。
上冷,心裏更冷。
世態炎涼,人冷暖,他小時候就已經嘗遍了。大了些,宮爬滾打,更是見慣了險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涼水還要冷上百倍。
紅塵六合,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為溫暖的一件事。
他上有舊疾,好了癒合了,病痛卻終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為的人,從不在意自己的子如何,能活幾日,又能活何等模樣。他生無可,死亦不覺畏懼。葯是能不吃就絕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渾不在意。
可他是傷過本的,到了年歲,原本細碎的病痛就都一腦冒了出來。
小病也了大病。
鹿孔搖了搖頭,說沒有法子了,只能調理著再看看況。
謝姝寧聽著,雙一,扶著燕淮方才站穩了,但淚水已從眼眶裏簌簌滾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見他時,人還好好的,能說能笑也能發脾氣,怎麼一轉眼就病了這樣?
不願意相信,可在場的人哪個也不比難過得。
母親若是知曉了,只怕是不住。
便瞞了宋氏鹿孔說的話,只說得靜養著。
然則宋氏好瞞,汪仁卻不是個能輕易瞞得過的主。待到他醒來,見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過來。
宋氏坐在他旁,握著他微涼的手,輕聲問他可要用些什麼。
昏過去后,他粒米未進,連滴水也曾喝過。
汪仁神疲憊地將臉在掌心裏,低低道:「了……」
宋氏紅著眼眶應下,起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謝姝寧跟燕淮走近,只問了句:「是不是沒法子了?」
「沒什麼大礙,您只管養著便是。」燕淮搖搖頭。
汪仁便去看謝姝寧。
謝姝寧微微別開臉去,道:「您別擔心。」
汪仁嘆口氣,沒有再言語。
吃了半個月的葯,他子好了一些,但神卻總是懨懨的,人更是飛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麼都只覺得味如嚼蠟,漸漸的便愈發沒了進食的念頭。
當著宋氏的面,他卻著自己吃,笑著一點點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轉,他便盡數吐了出來。
鹿孔說他嚨里長了東西,若想去掉非得切開了嚨不可,可這切開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沒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趕來,進門一聲不吭,提了子撒便往汪仁那跑,推門進去跪在他病床邊便哭,淚如雨下。
六歲那年,抓著糖葫蘆興沖衝去找姑姑嫻姐兒。
天很熱,院子裏的大樹枝繁葉茂,蒼翠滴,夏蟬在裏頭尖利嘶鳴。
一邊走一邊仰頭朝著大樹頂上看,板著小臉腹誹,回頭便讓人都將它們粘了去,免得擾了姑姑清凈。
可年的不知道,姑姑再也不會覺得它們吵鬧了。
拐個彎,越過一棵樹,便看到姑姑背對自己坐在椅上看書。高聲喚著「姑姑」跑了過去,卻沒有得到回應。以為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看了看。卻見姑姑閉著眼睛沒有靜,原本蓋在膝上的毯子到了地上。
愣了愣,推著手臂了兩聲,姑姑卻毫無反應……
那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人說沒便能沒了……
失去了姑姑,如今連最喜歡的姥爺,也將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哭花了臉也不顧,嘟囔著要去找鹿孔算賬,什麼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爺,他算什麼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卻笑了起來。
他說:「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了親要做娘的人了,哪有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該多好……」阿丑大睜著眼睛,淚水卻仍像斷了線的珠簾,落個不停。
汪仁「噯」了聲,搖頭道:「人終有一死,不過早晚罷了,哭什麼。」
阿丑難得說不上話來。
汪仁瞧著,語氣也漸漸哽咽,「我都一把年紀了,你可別把我整哭了……」
說著,眼眶到底也是紅了。
祖孫倆傷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側,聽他絮絮叨叨說著下頭的孩子,從謝翊兄妹倆說到孫輩們,一個個都記得細細的,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他記得比宋氏還清楚。
宋氏握著他日漸乾瘦的手,聽他說一句便點個頭應一聲。
夜深濃,汪仁的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
「可惜了,沒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別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樣的。」宋氏語氣輕地道。
汪仁便翹起角笑了笑,扣住了的手。
天將明的時候,他不再說旁的,只一遍遍喚的名字。
「福……」
「嗯。」
「福……」
「我在。」
「福……」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嗎?我紮在你邊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這陪著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著你……」
宋氏細語呢喃著,可躺在邊的人,卻再沒有應過聲。
三聲「福」,恍若天長地久。
天亮了,汪仁卻再沒能起來。
宋氏終於泣不聲。
汪仁小殮后,移去了正堂,屋子裏便空曠了下來。
宋氏一個人,坐在他們一起住過的屋子裏,坐在這張他們一起睡過的床上,挲著一塊他最喜歡的石頭。他脾氣,也像石頭,難怪旁的不喜歡,偏喜歡收集這個。
往前還笑他,而今卻恨不得日日陪著他九州四海到搜羅奇石才好。
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檀香氣味,闔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著。
眼角細紋道道,也老了。
但這一刻,面上的神萬分溫,竟是不勝收。
這一生,遇見了他,已是萬幸。兒孝順,各自,更是圓滿。只可惜了,這輩子到底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
一個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閉上眼,呼吸聲輕輕的,似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再沒有醒來過。
兒們將跟汪仁合葬在了一。
出殯的那一天,晴空萬里,艷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塊碧藍的琉璃瓦……
*****
汪仁卻在隆冬大雪中睜開了眼。
四周極冷,風刮在上跟剮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了把自己上的裳,單薄又破舊,蔽不過爾爾,更不消說驅寒保暖。
凜冽的寒風呼呼刮著,他突然間便糊塗了。
他不是死了嗎?
可為什麼這會他卻穿得破破爛爛坐在地上,渾凍得僵直。他四顧茫然,只瞧見有棵梅花樹的狹長枝椏從旁高牆裏探了出來。
白茫茫的細雪間夾雜了許多深深淺淺的紅,花瓣風一吹,便悠悠揚揚落下來,直直落到他邊上。
汪仁仰頭看著,驀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記得這一幕,他記得!
就在這時,窄巷外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他費力地睜大眼睛直直去,便瞧見有個裹在雪白狐皮襖子裏的小姑娘赤著腳,急切地朝巷子裏跑來。
後跟著的嬤嬤追著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將鞋子穿上,凍壞了可怎麼好!」
卻恍若未聞,跑得像只林子裏的小狐貍,靈又飛快。
到了近旁,大口著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跟著追過來的嬤嬤亦看見了他,皺皺眉,手要去拽,一面四張起來:「您怎麼了這是,睡醒連鞋也顧不得穿便往這跑,沒得回頭爺知道將您訓一頓……」
嬤嬤絮叨著要帶回去。
卻執拗地蹲下來,從懷中取出雪白乾凈的帕子輕輕按在他臉上,一點點將雪水、泥水抹去,神老地長嘆了一口氣,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原來你時長得是這副模樣……」
眼中淚水盈盈,好像早春時節,山間的那一汪小溪,乾淨明亮得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