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裏的火盆靜悄悄地散發出融融暖意,四周靜謐得只有雲詹先生的呼吸聲。
燕淮的呼吸,卻在雲詹先生說出「萬家大小姐」幾個字時便已下意識地停住了。一口氣就這樣憋住,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像塊石頭沉甸甸地卡在那,偏生挪不得,令人萬分痛苦。他低頭著雲詹先生額上皺紋橫生的臉,突然間就失了神。
王爺?
雲詹先生口中的王爺是誰?
他盯著雲詹先生,垂在側的手漸漸收再收,幾乎就要控制不住,手去將沉睡中的雲詹先生重新推醒,追著仔仔細細盤問上一遍。可心念電轉之際,他仍知道,即便自己現下真的將雲詹先生喚醒,只怕也是問不出東西來的。
雲詹先生心中藏有,這才以至於他鬱鬱寡歡,難以舒心,病也跟著難以好轉。若是能說得的,只怕他也是一早便提了。正是因為說不得,所以他才藏著憋著,不任何人知悉。方才自他口中吐的那幾句話,還是因為他眼下在迷濛之中,不知自己已失了口。如若他是清醒的,他的牙關必然還是繼續咬。
燕淮心知肚明雲詹先生的秉,想著想著,也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將握得骨節發白的拳,鬆開了去。
眼神一凜,他霍然站起來,大步往外頭去,只轉瞬便派了小七進來親自守著。小七乃是廠衛出,最是知道如何從凌的囈語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來。這件事,給誰都不如給小七來得放心。
他又讓人悄悄在雲歸鶴的茶水中略攙了些許安神的葯,且讓其睏倦睡去,不必時刻守在雲詹先生旁。
有小七守著,雲歸鶴不在邊上,更妥帖。
吩咐完畢,燕淮卻愣在了廡廊下。頭頂上的天還是亮的,雲淡風輕,帶著幾分秋日的舒朗之意。廊下栽著的幾盆秋,也漸次盛開了,蟹爪探出鵝黃的花瓣,掩映在綠葉中,顯得愈發彩鮮妍。
他穿著一湖藍,站在那,像是僵直的木頭,一也不。腰間懸著的那枚玉佩,亦悄無聲息地懸掛著,似要同那抹湖藍融為一。
那塊玉佩的背面,刻著一個靖字。
當初在外祖母萬老夫人口中得知了往事時,他驚訝之中失手摔落了它,最後卻還是悄悄又將它給拾了回來。
上頭刻著的究竟是什麼字,已不打,他只是,不習慣突然沒了它的日子。但關於那個從未面的生父,他卻並沒有特地去尋過。既已近二十年不曾見過,而今再見不見又有什麼干係?左右母親也早已不在人世,養大他的男人,也不趙靖。
何況,那多半也只是個化名。
一個連真實姓名也不願意留下的男人,圖的不過是一響貪歡,有沒有他,想必對方也不會在意。若在意,他又怎會從不出現?
燕淮知道,自己對那人,並沒有父子之。
所謂濃於水不假,可若連名字也不知,連面也不曾見過,兩個陌生人之間,又如何會有親可言?
自然是沒有的。
是以,他並不曾想過要找到那個化名為趙靖的男人。
然而方才,雲詹先生迷糊間說的話,卻像一道驚雷落在他耳畔,他瞬間了心神。
他神落寞地在廊下孤站了片刻,終於了,緩步朝著上房而去。他進門時,謝姝寧正從北城回來,去了鞋子懶洋洋地坐在炕頭,指派著青翡找東西。天氣漸冷,上穿的便也多了些,披了水紅緞面的夾襖,微微蹙著眉頭說著,「前些日子才瞧見過的,今兒怎麼就找不著了?」
青翡翻箱倒櫃地找著,仍沒有找著,不由得抬起頭無奈地朝謝姝寧看了過去。
一錯眼,正正瞧見了立在那沒出聲的燕淮,連忙將手裏的東西擱下,墩行了一禮。
謝姝寧便也轉朝他來,疑道:「我正準備去師父那尋你呢,怎地這會便過來了?」說話間,青翡已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謝姝寧自然地朝他招手:「傻站著做什麼?我這才進門,你就知道了,可是小七報的信?」
燕淮點點頭,笑了笑。
謝姝寧便發覺了不對勁,心頭一,問道:「怎麼了?」
「我方才在師父那,聽到了一些話。」燕淮抬腳走近,作遲緩。
臨近炕沿,謝姝寧長手拽了他一把,略帶幾分擔心地道:「師父醒了?」
其實瞧燕淮的模樣,想到的,卻是師父已然去了。可轉念一想,師父若去了,這會府里合該已了套,外頭不會靜這副模樣,遂又鬆了口氣。
燕淮順著的手勢坐倒,將頭靠在了肩上,像個孩子似的輕聲呢喃著:「你說我若得了他的消息,是不是該派人去查一查?」
謝姝寧鮮見著這樣的他,不覺有些疑,又聽他這般說,差點口便問他是誰,然而話至齒間,突然明白了過來,急急道:「師父知道那事?」燕淮的事,他們並不曾同雲詹先生仔細提過,照理,他不該知道才是。
「他方才說了些胡話。」燕淮嘆口氣,將雲詹先生的囈語說了一遍。終究是囈語,那兩句話,他亦不知真假。只是聽見了,便似乎忘不掉了。
謝姝寧大吃了一驚,遲疑著揣測道:「難不師父的心結,便同此事有關?」
否則,他又怎會連迷濛中都記掛著這些,說出這樣的話來?
二人後的窗子,開了半扇,有風徐徐吹進來,帶著些微涼意。
謝姝寧鎮定了些,這等時候,燕淮只會比心,若連也跟著,哪裏能行。
握住燕淮的手,握得的,輕聲卻堅定地問:「你心中可有話要問他?」
燕淮看著,抿了抿,一時沒有開口。
「若有,便找。」
燕淮一怔,眼神從疑變作明澈,他說:「沒有。」言罷,他忽而一笑,換做了謝姝寧平日悉的模樣,道:「但我的確想知道,昔年母親傾慕過的人,是何風采。」
他原本於提,怨不夠自重,怨識人不清,怨一直瞞著自己……
然而有了謝姝寧后,他再回首去想昔年那樁事,似乎看到的東西便不一樣了些。
母親當年,也不過十五六,自小又是天真爛漫,敢敢恨的子,也許,只是遇見了一個想要託付終的人。
有錯,可到底也拚死留下了他,給了他一條命。
若不然,世上沒有燕淮,他也不會遇見謝姝寧。
於黑暗之中,得見明……若無,他不知自己會變什麼模樣……也許,腔里的那顆心會一日日變冷,變作石頭,又變灰燼。
也許,找到了那個人,他就能夠釋懷,對母親釋懷,對自己釋懷。
他坐直了子,輕聲道:「我去見吉祥。」
謝姝寧道好,為他仔細理了理微的下擺,送他出的門。
若將雲詹先生跟當年那件事結合起來,許多原本想不通關竅,找不到線索的事,便都迎刃而解了。
那一年,慶隆帝還在位,肅方帝也還只是端王爺,許多人,都還在京都未曾遠行。
雲詹先生口中的王爺,只要一一排查下去,找到人只是時間問題。封了王的,攏共也不過那麼幾個。吉祥得了令,應聲而去。小七在雲詹先生守了一日,雲詹先生卻一直昏睡著,偶爾喃喃幾句,也只是含糊不清的話。
直至雲歸鶴醒來,雲詹先生都未再說出類似那樣的話來。
也許,這就是天意。
這天夜裏,雲歸鶴重新陪侍在了雲詹先生旁。
屋子裏只點了一盞燈,燈火併不甚明亮。雲歸鶴手裏卻還捧了一冊書,胡翻著,倒也沒看進眼裏去。突然,雲詹先生咳嗽了兩聲,悠悠醒轉。雲歸鶴大喜,趕忙沏了一盞茶送到他邊。
半盞茶下去,雲詹先生有了些許神,他艱難地吐著字,低低道:「去取紙筆來。」
雲歸鶴詫異,比劃著不許。
雲詹先生虛弱地擺擺手,「只管去。」
固執的老頭子,說一不二。
雲歸鶴沒了法子,只得拿了紙筆來。
時已三更,萬籟俱寂。
雲詹先生要他扶了自己起來,研墨寫信。雲歸鶴不解,說要自己代筆,先生卻抵死不從,一定要親筆書就。然而他手上無力,一支筆也重如千斤,一封並不長的信,竟是寫了許久,寫到最後,他驀地老淚縱橫,丟開了筆連道,「都是我自作聰明……」
雲歸鶴聽不明白,默不作聲地又順著他的話扶了他回床躺下。雲詹先生就抓住了他的手,道:「瞞了眾人,悄悄地把信送出去。」
病懨懨的老人,這一刻卻抓得極重。
雲歸鶴忙點頭應下。
雲詹先生再三叮嚀后,闔上了眼。
翌日,他便沒有再醒過來。
雲詹先生天將明時,去了。最後的命令,就了命,雲歸鶴悲戚之中,遵循他的意思,悄悄將信送了出去。
這封信,是送給靖王的。
而在靖王尚未收到信件之前,燕淮跟紀鋆已先後收到了各自的消息。
吉祥反覆查探過,最終來稟,「全能對上的,只有一人,而且其麾下,曾有一幕僚名為遠詹,本姓雲。」
「是誰?」燕淮按在桌沿上的手,微微收了收。
吉祥道:「是十九年前,去了南邊的靖王。」
「靖王的母妃,出趙氏。」
「其人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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