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靜了很久。

　陶氏也盯著王珍看了良久。

　眼前的男子年近而立，雖還是相貌堂堂，卻早已沒有年時那種陌人上如玉的翩翩風姿，他開始發福，開始變得困頓而溫吞。此時兩夜未眠，他臉上的胡渣有些丑，上的服帶著些臭。

　陶氏轉過臉，了一把淚，忽然道：“我們和離吧。”

　王珍愣了一下。

　“你看你如今，可有半點上進的樣子？”陶氏道：“這樣的日子我也過夠了。怎麼說呢？就像你每頓要吃元寶，我便陪著你吃了個胖丑婦人，那到好，結果你卻在外面風流快活。是，那些個二八佳人，年華正好，又能與你詩歌相和，知你懂你。而我不過是個鉆進錢眼里的蠢婦，我跟我全家人，都是攀附在表舅羽翼下的鉆營鼠輩！你既瞧不上我這樣的，我亦瞧不上你這溫吞子，以前我當自己嫁的是人中英才，卻原只是個窩囊廢。既然兩相嫌惡，那干脆從此一別兩寬！”

　王珍嚅了嚅，沒有說話。

　“十年夫妻，眅目生怨。從此以后，你過你的詩書風流，我過我的世俗利祿，正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為你王家持半生，今日只求你予我一張放妻文書。那二萬兩銀子的虧空我已經拿嫁妝填了一萬五千兩，今日這六千兩算是我欠你的。再就是……一雙兒留給你王家便是。”

　王珍搖了搖頭。

　陶氏道：“我并非是在與你賭氣，為了你的科舉仕途，我前前后后付出了多？到頭來你說不考就不考了，問過我一句嗎？如今我想明白了，你寫了放妻書，從此這京城十里花場，你自去逍遙。我陶文君亦能重梳嬋鬢、另娉高。”

　淡淡說著，拿了一張紙攤在桌上，又拿了筆遞在王珍面前。

　“寫吧。”

　王珍紅著眼，默不作聲。

　陶氏又將筆向前遞了一遞。

　王珍一把打掉眼前的筆，重重一腳踹在桌上。

　桌被他踹斷，滿桌的帳冊銀票倒下來，硯里的墨水灑出來，濺了一地模糊。

　“我不會寫的！”

　王珍說著，袖子一甩，氣沖沖便摔門而去。

　他不愿讓家中別人見到自己夫妻吵架，也不出院子，就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坐下來，兀自氣悶不已。

　卻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大哥。”

　王珍抬頭看去，卻見王笑從院子前面繞過來。

　年風華，踏步而前。

　王珍微微有些恍惚——當年，自己也是這般年歲，一朝中舉，意氣紛發。

　“當時年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接著，自己便娶了陶文君，紅蓋頭下，淺笑，態濃意遠淑且真……

　等回過神，王笑已到了眼前。

　“笑兒？”縱使心不算好，王珍還是勉強笑了笑。

　王笑頗有些言又止，四下看了看。

　“沒想到大哥這后院里竟還有這樣一片菜地，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實在是別致啊。”王笑道。

　這句話是他想了一會才說的，語氣流暢，思路清晰，自覺頗有些世家公子的禮貌與風度。

　王珍點點頭，淡淡道：“我不過種著玩的。”

　王笑愣了一愣——大哥，這不是我要的反應啊，你沒注意到我說話的樣子聰明伶俐，一點也不癡呆嗎？你就沒有被我嚇一跳嗎？

　王笑只好打了個“哈哈”接著道：“無適俗韻，本丘山，大哥實有陶淵明風范。”

　王珍轉頭問道：“笑兒你過來，就是為了夸我？”

　王笑深吸一口氣。

　與王珍對視了一眼，他終于還是開口問道：“大哥，你沒看出來我不癡呆了嗎？”

　“早看出來了。”王珍道。

　“什麼時候？”王笑訕訕道。

　“一開始只是有所懷疑，”王珍道：“芳庭里你針對張恒，我便確定了。”

　“為什麼？”

　王珍道：“你以前待人接向來是一視同仁，那日你卻能出……張恒那小子讓人生厭，想必是開竅了。”

　開竅？

　這詞用的真好，不愧是讀書人。

　王笑用力點點頭，道：“你就不吃驚嗎？”

　王珍嘆了一口氣，喟嘆道：“我很吃驚啊。”

　王笑翻了個白眼，心道：你看起來本不是吃驚的表啊。

　“那你就沒有話要問我嗎？”

　“有啊。”王珍嘆道。

　王笑再次深吸一口氣，有些張。

　他在等王珍盤問自己。

　王珍卻是抬頭看向天空，心里卻有些悵然——“十年伉儷，終究還是要走到和離這一步麼？”

　王笑實實在在等了好一會。

　終于，他有些惱起來——大哥，你倒是問啊！你不問，我這兩天心里一直很不安！

　“大哥，你不問我是如何開竅的嗎？”

　“那笑兒是如何開竅的？”

　王笑松了一口氣，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

　“幾天前，我在西府被人打了一子，暈倒了。然后醒來之后，我就發現自己開竅了。”王笑準備了很久，此時便將準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你知道嗎？十五年來，大家看我是癡呆，其實，我不是癡呆呢。只是我看到的天地和大家不一樣。”

　“哦？如何不一樣？”王珍終于提起了一點興趣。

　“就是……比如說，你能看到我人站在你面前。但我其實腦中看到的世界卻不是這樣，我腦中的自己在另一個地方……就是說：我在這里，但是我的心智卻在別的天地里。只有一點點意識能和你們說話，所以你們才覺得我是癡呆。但是那一子，把我打回了這片天地。這真的很難解釋呢，大哥你能相信我嗎？”

　王珍點點頭：“相信。”

　說著，他心中暗道：“或許我與你嫂子相時，也是這般吧，貌合神離……”

　“大哥真的相信？”王笑小心翼翼道。

　“真的相信。”王珍應道。

　“真的？”

　王珍無奈，只好看著王笑的眼睛，鄭重道：“千真萬確。你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我還能不信你嗎？”

　一句話耳，王笑一顆心總算是落了下來。

　“大哥你信我就好。”

　王珍皺了皺眉，又問道：“是哪個打的你？王寶？王琮？王鐺？”

　王笑搖了搖頭，道：“我不記得了……但……”

　他有些猶豫，但還是小心翼翼開口道：“但，應該不是你打我的吧？”

　有些話，還是說清楚的了。

　“我？我為何打你？”

　“因為我若是娶了公主，你就不能再當了？”王笑小心翼翼問道。

　他微微踮起腳，隨時準備跑。

　王珍想了想，一時不知怎麼說，便道：“沒這回事，我本就是考不中的，早就不想再考，但礙于面子不好說出來。你尚了公主，我其實是松了一口大氣。”

　“真的？”

　“真的。”

　“哈，”王笑又松了一口氣。

　“那我能不娶公主嗎？我都沒見過。”

　王珍鄭重道：“不能。這件事我們決定之前確實沒問過你。但，你不許質疑。”

　好吧，先不提。

　過了一會，王笑斟酌著又問道：“那或許……是因為娘親當年因我難產而逝？大哥你心里……有沒有……恨我？”

　王珍聽了這句話，默然良久。

　終于，他嘆了一口氣，道：“你不該這麼想的，太輕看你大哥了……不管你是不是癡呆，我總會護你一世周全。”

　護我一世周全？

　能先把那一百兩還我，我就激不盡了。

　——王笑這般想著，卻還是忽然覺得有些安全。

　但總之，要打死自己的果然不是大哥。

　唐芊芊那個人果然是瞎猜的，害自己擔心了好久。

　至此時，到這個時代之后一直橫亙在心頭的危機消了大半，王笑只覺松快不。

　“大哥，那笑兒要做什麼你都會支持我嗎？”王笑又試探道。

　“那是自然。”

　王笑道：“哪怕我騙了母親二百兩銀子？”

　王珍：“……”

　他開口想批評王笑這件事做得不對，但復而又想到陶氏也在這件事上推波助瀾。

　唉。

　一向是最要強的子，但斗來斗去，斗倒了母親，又有什麼意思呢？到頭來斗了個勞燕分飛。

　人生無，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

　王珍又是沉默不語。

　王笑則是有些無語。

　你看吧，這個大哥，前一刻還在說要護自己一世周全。結果一聽二百兩銀子的事，就沒聲音了。

　這是不想還錢啊。

　“大哥，我如今開竅的事，是不是暫時不讓府中人知道為好？”王笑道。

　王珍沒好氣道：“你前日鬧了這一出，自己說呢？”

　王笑道：“我知錯了。但大家還以為我是一個癡呆兒，做許多事我就很不方便。”

　王珍奇道：“做許多事？你要去做什麼事？”

　王笑道：“你與二哥想去哪就去哪，多自在啊，夜不歸宿也沒人管。我卻被看得死死的，和坐牢一般……”

　他說著，忽然覺得王珍的目不太對。

　嗯？

　王珍聽到‘夜不歸宿’這個詞便有些皺眉。

　崔氏說王笑在外面打架逛青樓養外室搞大了誰的肚子基于要殺王寶……這些，王珍大部分是不信的。

　但有極部分他還是信的，比如說逛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