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眾人齊聚,曲端驚訝的發現林景默不僅把自家如今極為親的侄子梅櫟帶了過來,竟還帶了一眾家伎,說是有夜有酒豈能無歌,索他們都是從父輩時就養在家里的,命前途都系在主家手里,口風極嚴卻是不妨礙的。張浚不愿拂了這位“林九章”的面子,只好設了屏風把一眾樂伶隔絕在外堂,任由他們自去唱家新作《白蛇傳》的調子,自家在主座坐定后便難得主開口提及那則市井流言。
林景默、曲端乃至于梅櫟都面不,曲端甚至心中幾乎要發笑了:就這?就這?就這點小事也值得你張德遠大張旗鼓的把人喊來搞團團伙伙?林景默搖頭不止:“當今家非是一般,只怕倒還高興二位相公決而能和、斗而不破,如此才能上下一心協力北伐。”呂祉卻忽激起來,以手拈須自得而笑:“不然,東西兩府,本來就該有個爭斗的樣子,須知千年以降,朝堂權衡之乃是正理。”
曲端嗤笑一聲,只覺得這位呂侍郎說話很沒道理,其人心思既歪,重點怕是偏了。果然接著就聽張浚期期艾艾的說:“正如深穆所言,家今日召我同元鎮兄宮,卻是極力贊賞我二人各司其職攜手同舟來著。”呂祉嘆了口氣,竟顯得頗為憾,倒是劉子羽適才一直擔憂的看向張浚,此時聞言才放松下來,擊案贊嘆:“家英明!”
曲端暗自翻了個白眼,只覺得這位張相公不愧是最大的幸進小人,他現在算是明白張德遠今晚把人喊過來的目的了,無非是“相忍為國一心北伐”那套慷慨陳詞,一時也懶得搭腔,慢條斯理的去舀案上那一盅酒釀圓子——且說張樞相家不愧是蜀中名門,府上的廚子端得好手藝,同時不忘拿眼去覷林景默。這位公認有秀的戶部尚書方才給張浚送樂伶的做派也太過強不通人了些,其中必有緣故。到曲端探究的目,林景默側頭沖曲端眨了下眼,曲端一愣,復又失笑,再度低頭去舀那酒釀圓子,畢竟,唯有祖安與食不可辜負。至于夏侯那個小崽子的私事,日后再說!
九二,惕號,莫夜有戎,勿恤。
這會劉子羽正跟張浚談論的巷:“東南那位呂相公頗有手腕,有他在彼制,應當不至于讓江南道學與白馬之際被黜員左右勾連上,此事應該另有幕后之人。”復又瞪了一眼曲端,口中繼續分說不停:“兩位使相,宇文相公那里著實弱了些,西軍大小軍頭,若有敢抗命的,要我說還是學呂頤浩呂相公都砍了清凈!若是當初使呂相公安關西,按著曲都統跋扈飛揚的子,只恐半世智勇功名,早隨那北邙新垅埋沒于石麟荒草里了。便是我去怕也是一樣的。”
聞言林景默皺眉不止,手在席下輕按了一下略顯驚慌的梅櫟世侄,姿態優雅閑適的起離席轉至屏風外,影影綽綽間似是跟樂伎們吩咐了些什麼。呂祉瞇了瞇眼,拈須不語冷眼旁觀。張德遠心中一突:因彼時堯山齟齬,劉子羽與曲端頗不對付,每每暗中針對,但今晚也不知彥修到底是怎麼了,說話著實失了分寸,竟把那點私下齟齬擺在了明面上,甚是不妥。
曲端扔下湯匙,冷笑一聲,本張口嘲諷,卻不妨側耳聽到屏風外婉轉清揚的白蛇傳唱詞不知何時轉為沉郁蒼涼:
“昨日沮授軍中死,今日田獄亡。”
曲端驀然一怔,再度去看林景默,看到其人輕輕頷首,開口時卻難得心平氣和:“河山不改,百姓幾遷,若待關西淪喪,你我之平生功業,后人記得與不記得,哪還有什麼意義?”屏風外唱詞不停,惹得呂祉也擰眉傾聽起來。
“若使許攸謀見用,山河安的屬曹家。”
張浚只覺得今晚的聚會就是個錯誤,了跳不已的額頭,急拿了些別的話兒去牽扯劉子羽的注意力。屏風外琵琶聲愈發轉急,突然一聲劃弦如裂帛——
“河北棟梁皆折斷,本初焉不喪家邦!”
西風喧竹,窗外秋雨霏霏而至。
曲端本就覺不耐煩,這會借口秋雨先行離去,見此,林景默也沖張浚告罪后攜梅櫟隨之而去。出了張府家門,曲端隨即正謝過林景默席中援手,這位小林尚書也只搖頭輕笑:“懋修曾向我提及他自朝起,每每覺這位兵部尚書殺心頗高,我這一番作,只盼彥修多能改改他那子。”曲端復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梅櫟,轉也笑著對林景默道:“此汝家荀令。”說罷,也不打傘,直接在秋雨里打馬而去。
劉子羽卻在張浚這里多盤旋了一陣,待他最后一個離府時秋雨已,細雨如如線從道旁飛檐上落下,街道迷離一片延至遠更是如煙似霧,劉子羽揮手退開仆從,也不乘車馬,撐開和雨同青的油紙傘,輕攏了磚紅的袍服,緩緩行步在幾無一人的街衢上,片刻后突然失笑起來:“那唱詞說的是我啊!”紙傘輕移,傘下人抬頭看了一眼遮天雨幕,搖了搖頭,復又輕甩左手袖負在后,作間一縷若有若無的玫瑰香氣融這雨中,莫名教人聯想到“無力紅妝臥晚枝”。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安得促席,說彼平生。”聲越來越低,終于隨著那道直如劍的影一道消失在長街盡頭。
九三:壯于頑,有兇;君子夬夬獨行,遇雨若濡,有慍,無咎。
數日后,本已平復的街頭巷議野火復燃,不過容卻是換了,乃是談論曲端為十大節度,一軍實權都統,跟西府樞相張浚及兵部尚書劉子羽私下過往甚,有文武勾結之嫌。夏侯遠難得失態,焦慮地在書房走來走去,右手作拳頗為憤恨的砸在左手掌心,“這群史怎地連無知百姓里的荒唐之論也不放過!節度,他們就是跟你過不去!”曲端端坐在書案后,嗤笑一聲,手上不停拭著一把寶刀,夏侯遠眼尖認出那刀還是舊日在關西時打的。“明珠薏苡,說到底只在君王一念。夏侯你這是關心則了,當今家襟懷之寬廣,雖古圣君弗如。你不必多慮,且看!”
果然疏至案,上皆沒之,此事遂平。
九五:莧陸夬夬,中行無咎。
秋去冬至春來,三月三,上巳佳節。家特許休沐一天,卻又特意下旨招了楊沂中宮伴駕。
這天曲端卻沒出門,而是在書房里招待了一個難得的客人,卻正是戶部尚書林景默,二人談論許久,直待一壺茶都添沒了,林景默才起告辭。曲端恍恍惚惚地把人送出門,再次回書房,想起方才談話之時小林尚書特意指出的本朝初那位“嚴明下,尤傲狠”的王嗣宗,默然良久。而林景默臨別時那句“曲都統怕是尋錯方向了,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曲都統也是能文的,當知夏侯校尉用典。”更是讓曲端驚心魄。
嘆了一口氣,曲端重重地敲上桌案上那疊書信,眉頭皺的更了。信中的資料相當詳盡而完備,神武門附近多是文及僧寺道觀,而其中并未聽說哪戶“綠竹流水人家”里有適齡眷。轉頭看了看從一開始就杵在旁邊裝木頭人的夏侯遠,再次嘆了口氣。
滿室靜寂,春柳春花掩重門。
還是二張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彌漫的尷尬,大概是因著節日,二張今日也換了文打扮。張中孚略一瞥案牘上的文字,心中有幾分明悟,看了一眼夏侯木頭人,搖了搖頭笑著解圍:“節度何不趁此佳節跟我兄弟二人出門耍耍,莫要辜負好春,夏侯之事,日后再說!”曲端正因夏侯意,本想回絕,忽思楊柳風輕,紅杏枝頭,心中一,話到邊轉而同意。只臨出門時又咬牙讓夏侯遠也跟著來:“自個兒去馬廄挑匹好馬,歇歇那可憐的騾子吧!”
說話之時,似有一只貍貓從樹叢花木里跳躍而過。
四人騎馬沿汴河緩緩而行,只見風含花氣,春波漾日暉,道左逢游,歌管傳新音,歌曰:“隨意杯盤雖草草,酒梅酸,恰稱人懷抱,醉里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四人不覺駐馬傾聽,一曲歌畢,曲端擊掌贊嘆:“易安居士絕妙好詞,如此襟,難怪家之作常借易安居士名號。”談笑之時,曲端也沒忘一路觀察自家親衛對汴河如云佳人的態度,但每每轉頭之時總與夏侯遠誠懇的目對上,越看越覺憋氣,終是忍不住輕聲出言喝問:“你蹉跎至此,年過而立膝下也無一男半,若是那人不應你,日后將奈何?”夏侯卻難得大膽的折了一只花遞至曲端面前,笑嘻嘻道:“這花開的卻好,節度要不要也簪上?”
曲端定睛看了一眼那枝“照眼還若錦繡堆”的丁香花,心頭一梗,手忙腳的拒絕夏侯遠為自己簪花,二張只做不見,留下夏侯遠自個兒在一旁委委屈屈:明明在關西都是我給節度簪花的,怎麼到了京城節度就越發拘泥了!
與此同時,汴河一座酒樓里,昔日太學三人組竟也是趁此假日小聚一番,也是遙遙聽到了這首新詞,也各都贊嘆:“難怪家寧可提易安居士也不提二妃。”張浚搖頭不止:“此家私事,我等還是不要再提了。”趙鼎親自替他酙了一杯,殷殷問道:“去年深秋那場街論風波,雖是虛驚一場,但德遠實不宜在今日大張旗鼓請我和胡明仲宴聚的。”
張浚端起酒杯輕呷一口,眉開眼笑道:“區區小技上不得臺面,我只盼元鎮兄從此不要與我生分了才好。”聞言,胡寅放下筷子,剛想說話,卻被趙鼎搶先一步:“咱們當初驟逢國,時局艱難里定下生死分,更是得遇明主,一路扶持至今,而今我為首相,你為樞相,自當共鎮廟堂,縱然是各有羽翼,也不妨共論風月。德遠說的是,是我拘泥了。”胡寅待,那廂張浚已然握上趙鼎的雙手:“今日上巳佳節,元鎮兄快不要提國事軍政了,咱們只論私下誼。”趙鼎注目了他一會,微微而笑,心中愜意。
胡寅接連被堵了話頭,左看右看,索拂袖而起:“愚弟家中尚有文書,就不在此礙兩位兄長的眼了,告辭!”說罷也不管趙張二人的起挽留,毅然決然地轉下樓,呵呵,今天的場子我胡明仲就不該來!不如歸家,報效大宋報效家才能快樂。雅廂里,趙張面面相覷略覺慚愧,一只貍貓適時從從欄桿跳至窗格上,姿態閑適,只一雙眼睛卻似通人般閃過看熱鬧的芒。
夜幕到來時,汴河漸次亮起千家燈火,與初上的月在粼粼水波里相映生輝。如此良夜,就連劉子翚都出門耍子,劉子羽卻在府中喝酒,放眼去,也只有素懷大志的呂祉陪著他。“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酒到深,劉子羽擲壺而歌。呂祉連連搖頭,卻也不去管他,只慢慢啜著杯中玉,出神地向中庭烏桕上巢,“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手中核桃轉的愈發急了。
一只貍貓不知道從哪里跳上樹枝,驚起聲一片,隨即這道靈活如電的影躍遠深沉夜,直往宮而去。不多時,在宮門口佇立了半天的楊沂中輕的接住了這只貍貓,小心且歡愉的抱著它的樣子仿佛是抱住了一座江山。
千年城郭千秋月,幾人青史幾荒丘。
月到中宵,曲端府上卻還是熱鬧非凡,府上老兵們起哄著架起了燒烤攤子,鬧著要繼續快活。喧鬧聲里,曲端翻來覆去的捻著夏侯遠簪花被拒后不依不饒給鐵象上別上的滿枝紅杏,忽而回問夏侯遠:“你到現在還不與我說實話嗎?”夏侯遠手一抖,隨即穩住心神,不閃不避的直視自家節度:“自從一見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曲端微笑著的點了點頭,卻又仰天輕嘆。
旁,幾株桃樹在月下灼灼生華,千點飛花與楊條柳枝糾纏片刻后悠然旋下。良夜多人應惜。
ps:
1.林景默字深穆。文中迫害了一把劉子羽,不過本位面他確實手段極端的,闊怕,是個狼滅。
2.澤天夬:主決而能和。
3.幽風伐柯,指代人。
4.丁香花:照眼還若錦繡堆,主紅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