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允文一聲不吭,只是死死盯住對方。
“你若問有多個萬戶?誰都可以告訴你,有十六個萬戶。”洪涯被盯得無奈,只能繼續坦誠。“但這里面既有作為援軍過來,足足一百個謀克的全騎兵萬戶,又有耶律馬五那種打殘了的萬戶,還有一個渤海人速越的萬戶本就是充數的,此時在滹沱河那邊做接應,連戰場都沒法子上!戰力也千差萬別,就像那個全騎兵萬戶,里面一半是燕云漢人,一半是塞外雜胡,全都是沒上過戰場的新軍,你說頂用還是不頂用呢?可從燕云過來的四個合扎猛安,完剖叔總領,那是完婁室的副將,昔日大同留守完闍母的兒子,便只四個猛安,又有誰能輕視?就算是不說這些,只說那些幾十個謀克配幾千漢兒軍的萬戶,又如何呢?不也是千差萬別嗎?拔離速與奔睹的那兩個萬戶,與大同那兩個萬戶是一回事?都要戰場上見分曉的。”
虞允文終于冷笑:“所以說,金軍戰力參差不齊,十六個萬戶其實就是十三四個萬戶的戰力了?”
“大概也就是十三四萬的戰兵吧。”嘆了口氣后,洪涯忽然反問。“都說趙家這次有戰兵十七八九萬,那敢問虞探花,此戰營到底是十七萬還是十八萬,又或者是十九萬戰兵呢?”
“有二十萬!”虞允文平靜以對。“曲都統帶來了兩萬還多。”
洪涯連連搖頭,懶得爭辯。
二人再度在帳中沉默了下來。
但很快,虞允文忽然又問:“燕京新軍到底有多,前面打這麼急?為什麼不一起過來?是趕不及嗎?”
洪涯瞇了瞇眼睛,剛要說話,忽然間,帳外又轟然起來。
這位金國樞院都承旨心下一驚,趕扔下虞允文出帳去打探,卻又聞得‘韓王自上游渡河,大舉來攻’的消息。
這個韓王當然不是吳玠,而是韓世忠,也只有韓世忠,能對金軍留守輔兵與簽軍造這種級別的轟效應。
很顯然,在呼延通與拔離速戰后,營左軍剩余各部也在渡河后毫不遲疑,選擇了直接進發,到此時必然已經與金軍左翼重兵集團發了全線接戰,最起碼韓世忠本人的大纛已經出現在了戰線上,否則絕不會引發這種級別的震。
“那是突合速?”
滿地綠苗的平野之上,天下無雙的大纛之下,材高大的韓世忠未帶面甲,直接駐馬在雨勢微微變大的細雨之中,然后出帶著皮制手套的一只手,指向當面金軍。
“是。”
王世雄為親校,自然應聲而對。
“怪不得呼延那廝直接就砸上去了。”韓世忠嗤笑一聲。“不過我聽人講,突合速雖然瘸了,卻也穩妥了不……如何列個拐子馬,卻要將本部扯的這麼開?七八千人,展開了四里路?”
王世雄當即沉默。
“應該是后方部隊未到,不得已如此。”不止何時轉過來的解元忽然出現在不遠。“哨騎說,南邊并列的兩個萬戶,加一起也不過展開四五里路。”
“這就是戰機了。”韓世忠再度失笑。“我早就說了,王夜叉是個好漢,這必然是他在石橋那里突擊額外扯住了原本要往這邊并行的一個萬戶……這是戰機!”
言到最后,笑容已經變獰笑了,而言語一停,這位秦王殿下便直接掛上了銅制面甲。
解元以下,所有人一起掛上面甲,然后俱皆肅然無聲,等候軍令。
“沒什麼可說的!”韓世忠以手指點。“背嵬軍隨我來,以騎制騎,正面突過去,毀他拐子馬一角,剩余全軍予解元統攬,卻只有一個專們的要求,那就是務必隨后遣軍頂住這邊破掉的側翼,讓他不能再展出來!”
“喏。”銅面后的解元平靜做答。
“對了。”就在韓世忠勒馬啟了兩步之后,卻又忽然回頭叮囑。“蒙古輕騎將渡,但我信不過他們……讓他們去最南邊,讓李世輔的黨項輕騎為我后援!”
“五個放心。”解元依然冷靜。
片刻后,剛剛渡河,尚未匯集齊全的營左軍背嵬軍便直接沿河發突襲,目標正是突合速為了控制戰線而過分延的右翼拐子馬。
正所謂,橋上之人看風景,卻不知自己也是他人風景,就在韓世忠盯著突合速的陣勢,迅速確立了戰的同時,突合速當然也注意到了那面大纛。
而且,從第一時間,他便有些慌了。
無他,迷信也好,戰績也罷,沒有人可以忽視那面‘天下無雙’的大纛,也沒有人可以忽視韓世忠的營左軍以及他的背嵬軍……橋山戰敗后,突合速再也不覺得自己比誰更強……但是問題在于,他除了這麼做又能如何?
下著雨,側翼開,面對著兵力遠于自己的呼延通一部,他有什麼理由不把陣型鋪開以防萬一?
但是,韓世忠來的這麼快,行的那麼果決,他又能如何呢?難道這時候再把側翼收攏過來?出空當讓韓世忠直接突?
說到底,打起來突合速才意識到,從王德到呼延通,再到韓世忠全軍……這一戰,宋軍氣勢洶洶,其勢宛如必得!
“萬戶。”就在韓世忠大纛開始緩緩提速的時候,那名漢軍猛安著氣靠了過來。“怎麼辦?”
“宋軍渡河太快了,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指著推進向前了,我去右邊騎步結合,你去左邊騎步結合。”突合速回過神來,勉力平靜以對。“各司其職,保住陣地為上……”
“這便能攔得住韓王突破咱們右翼拐子馬?”漢軍猛安還是完全不安。
“右翼本就是給仆散背魯那廝屁的……”突合速只覺得自己腳面得厲害。“自有他從后面攔住韓世忠,咱們自己守住陣地不退,便對得起所有人了!”
漢軍猛安這才無話,只是匆匆往左翼騎步結合而去。
片刻之后,突合速剛剛抵達右翼騎步結合,便看到那面大纛領著數千銅面鐵騎從自己更右側,幾乎是臨河的部位,直接沖鋒而來。
相較于區區一翼的拐子馬一角,這支鐵騎,明顯數量更多、甲胄更全、士氣更盛、戰力更強。
兩軍相,突合速幾乎是強迫自己去看臨河戰地段。
但是毫無懸念,那面大纛一如既往的宛如尖刀一般,撕裂當面之眾,直接突破了過去……只能說作為敵人,你永遠不要懷疑韓世忠。
當然,這種近乎于推的慨馬上就消失不見了,因為另一支營左軍下屬部隊即刻涌上,幾乎是尾隨著背嵬軍頂到了他的右翼空當,呼延通也如什麼魂不散的東西一般,直接隨著他的將旗偏轉,轉向此。
這讓突合速意識到,所謂各司其職的時候到了。
然而,暫且不提韓世忠因為王德隔空掩護功大舉渡河,并發全線進攻,只說石橋,王德卻已經陷到了徹底的苦戰之中。
這是沒辦法的事,王德只率本部四千眾孤軍渡河,雖然一開始便先聲奪人,可一旦其部整過河失去后援,自然乏力。與此同時,當面金軍卻可以源源不斷獲得支援。
甚至不用那些支援,阿里部本騎步戰兵就有八千有余,是王德部的兩倍。
隔著微微變的牛細雨,遠遠去,王德的旗幟雖然還在往來不停,但明顯已經緩慢遲鈍了許多,其部一開始的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也因為兵力上的制漸漸難顯。
“王子華(王德字)國家大將,不可輕失。”獲鹿城大寨側前方,龍纛旁,一個以雜、木料、泥土匆匆堆砌起來的人造‘臺’上,被人攙扶著的呂頤浩扭頭與后坐在那里的趙家進言,毫不顧早間在軍議中正是他嚴厲宣告,任何人都不要指援兵,哪部都可以全軍覆沒。“若有可能,家還是應該盡量救上一救。”
狹窄而凌的人造臺上,擺著一副孤零零幾案,案上正是那壺藍橋風月與那個孤零零的杯子,杯子尚有半杯殘余,卻不知是雨水還是酒水,已經換上甲胄的趙玖正盤坐在幾案之后,此時聞言微微蹙眉。
他當然也想救下王德,以防士氣損傷,但問題在于,拿什麼去救?
在上游六萬部隊全渡并發起攻擊之前,提前出兵是不可能的,這將直接打當面主力部隊的進軍計劃,之前軍議時的嚴厲要求也將為笑話。
可若是放任戰事這麼下去,或許王德部的部屬是能夠按照原計劃等到預定的大進軍的……畢竟,這種滿是重甲的戰場之上,只要不陷崩潰和混,想大規模減員都難……而且還足以倚仗一開始的推進換取不吃虧的敵軍減員。但這樣,王德父子三人就很危險了,因為很明顯就能從將旗的移軌跡上看到,他們父子三人一直在最前線往來沖殺不斷。
這種況下,一旦疲憊下來,稍不小心,被金軍當做首要目標的他們便會殺仁。
而這,也是自古以來先登之士與陷陣之士在軍中被尊重的本緣由——先登陷陣之勇固然豪氣,可背后是淋淋的巨大死亡風險。
疑難之中,趙玖只能轉向側侍立的劉晏,稍作詢問:“平甫,能不能讓李彥仙集中一些弓弩手隔河制,劃出一片安全區來?”
后者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好讓家知道,雨水越來越,而雨水對弓弩最大的影響便是讓弓弦發,弓弦一旦發,程便會大大減,這般隔河拋,將弩機,怕是不過三矢便要被打,屆時不足以遮蔽我軍不說,反而容易因為程變短、度不再而誤傷。”
“派些許銳從石橋支援呢?”一旁的首席學士范宗尹忽然。
“太不足以制金軍,便沒有太大意義;太多的話便很可能引來當面高地上的金軍主力,弄巧拙。”劉晏平靜以對。
趙玖終于沉默,呂頤浩也一聲不吭。
“家……”就在這時,一旁侍立的梅櫟忽然開口。“可否用潑喜軍一試?潑喜軍用的小弩炮可以在油布木架下作,程比弩還要遠一點,而且拳大的石頭足以殺傷重甲,制金軍。”
趙玖當即一怔,復又看向劉晏。
劉晏稍作思索,即刻頷首:“可以一試,而且潑喜軍的駱駝有高度,不必隔河制,完全可以從石橋渡河,到對岸軍陣中做支援!”
趙玖毫不猶豫,迅速點頭:“讓嵬名云哥出戰!”
話說,嵬名云哥從此次北伐一開始便一直跟隨駕,并在進攻雀鼠谷過程中稍立功勛,但其部特殊的編制,也就是駱駝加小型扭力弩機的設計,很難通過休整迅速補充,所以部隊雖然沒有遭遇敗績,卻也從出發時的五百匹/人一路淪落到不足三百匹/人的編制,此時被喝令渡河出戰,也是一時驚疑。
但軍令既下,便無思考余地,其人當即引本部兩百余駱駝扭力弩轉向石橋。而與此同時,一百余匹騾馬牲畜也在黨項輔兵的驅趕下,馱著打磨好的、充當彈藥的拳頭大石頭尾隨前行。
大約兩刻鐘后,昔日發明出來專門應對宋軍重甲步卒的潑喜軍便靠著駱駝的強大機渡河就位,然后立即起到了奇效。
拳石如雨,集布陣的金軍甲士,無論步騎全都被打的抬不起頭來。
王德部的力瞬間大大減,最前方的王德父子似乎也能稍作息。
如此奇效,便是嵬名云哥都沒想到,要知道,自己這種偏門的、很難補充的兵種,早有斥退之論,如果不是因為他去年上書說潑喜軍可以發火藥包的話,早就被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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