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浚驚惶失措，馮益失措驚惶，趙家面癱如常。

　但很快，張德遠還是恢復了一個英士大夫應該有的姿態，他直起來鄭重其事拱手相對：“家，臣為史中丞，如何會不懂祖宗家法，私自接侍？至于韓世忠，臣雖然近來與他有些往，但昨日他也絕沒有往臣那里報訊說什麼，只是今日有個韓世忠的侍從上門說了一些七八糟雜事……家若不說，臣都不知道他昨晚來過，還勸家改換了心意！”

　“德遠。”趙玖在座中微微蹙額。“說實話，我也不信你會與侍通到這個份上，至于你與韓世忠往更是我刻意放縱、甚至算我親自暗示的，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韓世忠格潑皮，我朝武臣又多無好下場，所以希你能在朝中保一保他……但你須知道，昨日你還主順著我的意思推作戰，今日卻一改常態勸我不要戰；而且你何時有本事，對軍事有如此妥善的考量了？”

　張浚聽到家用‘我’而非‘朕’，多松了一口氣，聽到最后，知道純屬誤會，更是放下心來，唯獨一想到自己在家那里還是個‘不知兵之人’，卻又有些無奈。

　當然了，事到如今，他也無可躲閃，便俯相告：“不知道家可知道唐太宗時馬周的典故？”

　趙玖茫然不答。

　張浚不由尷尬一咳，方才委婉言道：“唐時太宗皇帝有個臣子，喚做常何，常何此人是個魯戰將，平素無文，但是忽然間有一陣子，此人的奏折言之有，凡二十余條皆中要害，太宗奇怪，便直接問他緣故，常何就直接告知太宗，奏疏是他門客馬周寫的……此時馬周方三十歲，當時便被留到門下省以作咨詢，一年三次被升遷，到最后更是為太宗后期的肱之臣。”

　趙玖的政治歷史水平再次也聽明白了：“德遠是說……這是有人在后面教你？”

　“前觀文殿大學士劉韐于靖康中殉死，其長子劉子羽扶靈歸鄉，方才歸來，正隨臣一起居住，這些話本是臣回去后與他商議時他所說的。”張浚終于了底。“劉韐生前多為帥臣，早在哲宗時便為陜西轉運使，后來平方臘、抗金多有建樹，而劉子羽自隨父在帳中，早年便頗有知兵之名。據說他從小到大，每日清晨必然要和家每日傍晚一般，往坊中箭百余支，所以不是尋常文臣……”

　且說，趙家聽到這個名字和這番敘述后，未免有些讀劣質穿越小說的覺，衙出、文份、又懂軍事，而且還國仇家恨……關鍵是那個名字太出戲！

　但是，隨著張浚繼續敘述不停，趙家才漸漸釋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歷史人……譬如說此人劉子羽確實出戲，但那是后來一群撲街寫手的鍋，不管人家的事，人家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劉子翬，一個劉子翼，這一聽不就很合理了？

　而且，其父劉韐的經歷經過張浚的暗示，趙玖也有所醒悟，乃是和尚未趕到的老太尉楊惟忠一樣，都是哲宗朝那批起于西北的興復之人，所以在徽宗朝一直游離于邊緣，始終不能為主流，這就為劉子羽年的軍旅生涯做了注腳。

　不過，趙家依然保持了一定的理……因為經過昨日一事，他對包括自己在的所有紙上談兵之輩都保持了一定的警惕，天知道這個劉子羽是不是只湊巧蒙對了？而且此人名字這麼特殊，如果真的在這個時代做出一點事來，沒理由他趙家記不住啊？

　當然了，無論如何，此時正當用人之際，這麼一個人才，哪怕真是紙上談兵，放在邊做個參謀也啊。

　畢竟俗語有云：兩個趙括抵得上一個諸葛亮。大家多湊活一下，起碼能提高容錯吧？

　于是乎，一念至此，趙玖復又正相對：“如此人，你為什麼沒有推薦上來呢？明明之前你推薦了那麼多人，我都予以了任用……”

　“家。”張浚愈發無奈。“劉子羽正是胡寅那廝彈劾前一日臣記在本子上的人，如何敢頂風施為？”

　趙玖一時恍然，卻讓對方速速回去將這劉子羽帶來，然后又讓跪在那里的馮益起……其實昨天他就想理后者了，因為這個侍的表現太有那些傳統戲劇中所謂閹人的諂姿態了，但真要置卻居然找不到合適理由，甚至因為在路上，連個合適安置的地方都尋不出，便只好暫且放下，安心相待那劉子羽。

　出乎意料，張浚來的快去的也快，須臾便將那劉子羽帶來。

　而雙方見禮完畢，趙家就勢賜了座，先隨意打量幾分，見此人容貌端莊，材高大，坐在那里腰桿直，風采凜然……如果說楊沂中是天生的武將外貌模板，那此人就是典型的帥臣姿態了……對此，趙家當然更加心存疑慮。

　須知，哪有如此萬全之人？真要是長得跟那位閻孝忠閻知州一般，說不得趙家反而信了三分。

　不過這些都是題外之話，也都是趙玖私心象，歸到底還是要當面問一問的。

　然而，趙家一張口卻不知道從何問起，便復又向側張浚隨意開口：“德遠（張浚字）如何回來的這般快？”

　“好教家知道。”張浚此時心結已下，自然隨口而答。“臣一出家駐蹕之，便在街上遇到了劉彥修（劉子羽字），他也聽到風聲，正要去尋呂相公準備出去招攬外圍義軍……”

　趙玖聞言愈發不安起來……須知道，這個決策是他刻意為之，乃是軍急，為了搶占城池不得已拿這些行在臣子們的命去賭，甚至為了這事，專門把韓世忠連夜敢走……因為一旦出事，韓世忠連夜來見自己的消息又傳開，行在文臣們怕是要把氣撒到韓良臣上。

　而回到眼前，這劉子羽此時去做此事，要麼是個糊涂蛋，沒看懂自己的心思，要麼是個明知危險卻忠心耿耿的，不免更加顯得虛幻起來。

　而另一邊，那劉子羽端坐在這汝府衙后堂的一側，低頭思索片刻之后，卻是主開口了：“臣冒昧，敢問家可是憂慮此番招攬義軍、搶占南東北諸城，會有反復？”

　趙玖沉默片刻，覺得還是不要冒風險跟這種人撒謊，便緩緩搖頭：“朕是擔心所謂各義軍、盜匪立場不同，今日去的諸多人中，或許并不能全然順利，甚至有人因此喪命也可能，所以頗有愧疚之意。”

　劉子羽聞言即刻起拱手言道：“家仁念，但事到如今，我軍野戰乏力，想要與金人鐵騎抗衡，非速速據有城池是不行的。而且這個時候，國家遭難，中原混，何不死人？為人臣者更應該不懼危難才對……況且，依臣來看，家此舉著實巧妙，也并無太多危險！”

　趙玖并不言語，不知道是不以為然還是不想置可否，又或是純粹在等對方解釋。

　不過，好在有張浚在此，隨著張憲臺微微示意，劉子羽即刻會意，然后主解釋了下去：

　“家，依臣看，此時去招募各義軍、盜匪委實沒有太大風險……原因有三，一則，韓太尉與副都統制王德引合計四五萬眾在外，足以震懾彼輩，這是威；二則，家未免小瞧了天子和行在的意義，有家駐蹕汝南，親自派出朝臣招，那彼輩紛之徒，除非是真起了潑天的野心，又有誰會不認家的言語呢？這是家的仁德；三則，事到如今，真有反復之徒或者劇盜大寇，也早該降金或自立了，沒降金或自立的，此時只能隨波逐流，這是勢。”

　這話是有道理的，趙玖也略微點了下頭，但并沒有太過振。

　說白了，眼前此人又不是韓世忠，還不能夠讓他趙家徹底信任。而且經過昨日反省之后，趙家對自己的‘威德’不免有些懷疑，或者說他自己決不能把這份威德當回事。

　須知，自古以來，哪個獨夫死到臨頭之前不是以為自己依然威德充沛呢？

　靖康之恥的兩三年前，那二圣中的宋徽宗不還亨豫大了嗎？

　結果呢？

　劉子羽一番侃侃而談，并未換來趙家多大反應，而他本人尚未有氣餒之態，那邊張浚反而有些著急了，便趁勢在中間多了句：“如彥修這般說，劉世、丁進二人結果不會對這些人有所震嗎？之前行在一直憂慮此時。”

　“下以為不會。”劉彥修依舊姿態昂然，卻又轉向趙家繼續侃侃而談。“家……請家想一想，劉世是什麼人？此人世代將門，乃家登基后軍中第一個建節之人，堪稱武人首腦。丁進又是什麼人？擁兵數萬，還曾阻攔過行在，全然狼子野心之態。他們這種人落得如此下場，且不說咎由自取，便是引來人震與警惕，放在此刻周邊，也只是范瓊一人！而眼下京西那些擁兵數千、數百之徒，如何能與此二人相比？又如何與此二人共？又如何會為此事而不信家？”

　趙玖這下子覺得有些意思了：“京西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正是臣要說的。”劉子羽俯首以對。“家，眼下京西看似紛，皆有兵馬，人人相互戰，宛如戰國之事，但其實細細分來無外乎是四類人……一則是降金之輩，隨金人行劫掠，如今多在唐州、鄧州，挨著金人主力行；二則是忠心報國之人，本為，一心一意恪守職責，這也不必多言。真正的區分在后兩類，也就是所謂家此番去招攬的人中的兩類不同之人，臣喚他們為主客兩類！”

　聽到這里，趙玖終于容，卻是如醍醐灌頂一般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話說，趙家還是不懂得理論結合實際……他之前聽到匯報，只以為京西真的是一鍋粥了，再加上之前遭遇的盜賊中丁進這個地方上起勢之人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趙家一直以為京西的形也會類似，也有無數人起了野心，不再把大宋朝廷當一回事。

　但其實不是。

　結合著之前的報，再加上眼下劉子羽的提醒，趙玖哪里還不明白，京西這種象只是戰中理所當然的局勢，之所以看起來嚇人，是因為這里面牽扯到主客之爭。

　北面戰，大量的流民和潰兵南下，偏偏又沒糧食補給，自然要仗著自己短時期的人力、戰力優勢去掠奪，而后本地人自然不甘被魚，再加上此時金人恰好又犁了一遍，以至于吏清空，缺乏吏來組織協調雙方的矛盾，那麼必然會有地方上的豪強之輩起，組織兵馬，無論是誰一律防范！

　說白了，之所以到人人看起來都是不法之徒，人人相互戰，是因為主客之間因為生存必須的生產資料產生了劇烈矛盾，這種時候，再拿宋金兩國的立場，和野心不野心來評判，反而有失公允。

　至于非要說雙方誰對誰錯……從普通人的道德中當然會覺得是北面來的流民和潰兵胡作非為，也就是這些客的錯誤，而且事實上細細一想，翟沖、翟興、翟進，以至于牛皋，這些目前看起來最可信的力量，依然都是本土力量，而那些作起野心的，實際上也多是東京、西軍下來的潰兵，他們手上第一時間就有刀嘛。

　但事實上，大家本質上都是求個活路而已，錯的只有二圣和金人！不過這個道理可能只有趙家一個人敢說，這些拿命為二圣的錯誤還賬的人未必能有這個覺悟，便是趙玖親自說話，也只能在行在里扯幾句，真正發布出來，還是要暫時止于金人，號召大家一致對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