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何當歸正蹙眉俯視著地上的三名老婦，聽到窗外有靜，順著過去，就看見一臉泥灰的戴品緩緩倒下，而他後站立的那個人是……

「齊玄余？！」何當歸睜眼驚呼，「你居然還在京城！」聲調中有著驚喜的上揚意味。

齊玄余的神奇末，彭漸的眼睛，起死回生，枯骨生……

這些字眼瞬間掠過心頭。

「齊玄余是小僧的俗家名字，如今轉投佛門，法號機塵。」那人啟道。

那是一個水藍僧袍、足蹬麻鞋的清俊和尚，修眉鬢，顧盼神飛的雙目，神嚴肅得近乎嚴厲。以前的齊玄余從來沒有這種表，道號「天機子」的齊玄余給人的印象，總是玩世不恭的戲謔笑臉。

但那眉，那眼，又是不容錯認的。

齊玄餘一記手刀，放倒了趴在窗外看的戴品，舉步走進屋裏，用拖長的腔調說：「不賴嘛——數月不見，郡主比以前更加心狠手辣了，讓機塵也塵莫及！」

那雙冷冽的眼睛與何當歸對視，何當歸只能在裏面找到冷冷的嘲諷。齊玄余走到寫下「天理不容」四字的老婦後，用僧鞋踢了踢那昏迷無力的手，撇哂道：「郡主應該知道，這房老太太，是你生父何敬先之母，也就是你的親祖母吧？一個連親祖母也能狠心加害的何當歸，真令人齒寒。」

「是麼。」何當歸的緒沒有太多波，顯然是預先知道的。

也是淡淡哂笑，道：「齊先生從前是道士，現在當和尚，法名是什麼……機塵？一直當著出家人，難怪如此悲憫世人。我就比較慚愧了，太多的人想加害我，利用我，想把我當一柄刺我的人心口窩的匕首。我一不想死，二不想傷害我的人，三還想拯救我在乎的人，只好事有從權，犧牲那些我不在乎的人。」

齊玄余袖底倒出藥丸，捻了三份，分餵給三個中毒的老婦。口中仍是冷嘲：「好一個『事有從權』，用這種方法強小僧面，用『不擇手段』來形容更合適吧。」

何當歸挑眉：「好說。可我萬萬沒猜到，已經跑去閑雲野鶴的你，還會回來趟京城的渾水。」

昨日，走到大宅門外，明正大地敲開了門，自稱是這兒的「大小姐」。可不就是大小姐麼，的父母買下了這座宅子，還在這裏安過一個家。

據陸江北的報，經過探查，宅子裏的這批新下人、新管家，家都是完全清白的，與那批可怕的殺手不是一路人。

開門的下人不認得何當歸，聽說是「大小姐」，就通報了管家。管家老頭兒出來接待何當歸，態度有些倨傲，不承認是此間的主人，道，「姑娘不知道吧？這宅院易主了，我們的主人家可沒有一個像您這麼大的兒。」

「易主？」何當歸故作驚訝，「你是說，我家的整所宅子都轉賣給別人了？我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我們有房契的。」老頭兒優越十足地說。

何當歸又震驚又慌又無助，沉默了半晌，楚楚可憐地咬問：「能請你家主人撥冗空，同我見一面嗎？我真是這裏原來主人的兒，半年前嫁出去了，我爹是個員外，我娘還懷了弟弟。就算這裏已不是我的家，我也想打聽打聽親人的下落。」

何當歸是冷人，能從臉上看到小可憐的表，大概要追溯到前世去。不過，這張梨花帶雨的麗小臉，殺傷力是巨大的，連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也不能倖免。

當即，得到了一桌熱湯熱菜的客飯，洗了熱氣騰騰的花瓣浴，最後還睡上了鬆香暖的床鋪。

管家老頭兒說，他家主人是做大生意的富豪，非常之忙，這宅子只不過是主人閑置中的一居所，讓二十名僕人看護打理著，偶爾過來小住。就連管家老頭兒，也只見過主人兩次。

何當歸問主人姓名，老頭兒搖頭說不知，面失。

老頭兒見狀就說，這家還有個姓房的老太太，是主人的親戚，也是京城大戶的老夫人。很喜歡吃炸蟬蛹，而這裏的樹上就有不，每次一收集夠了蟬蛹，傳信給那邊的房老太太，隔日必定過來吃的。巧的是，老太太明早就來。

何當歸面沉若水，向老頭兒道謝，回房就寢。

「房」不是一個很常見的姓氏，而最有名的房家人，是北邊兒販駱駝起家的一個大商戶。那戶人有個兒，五十年前嫁進京城醫藥世家何家，生了一一子，名字分別何在梅、何敬先，如今都了很了不起的人。

朝堂上和後宮中，一波波大風巨浪把人吹得心兒慌慌，但房老太太和的兒們都很鎮靜。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京城剛換了新的年輕天子，比從前老的那一位，威、經驗和心機都遠遠不足。但新天子最多的是忍的耐心，打破陳規的勇氣，以及打從心底里想要大幹一場，收拾打理好這片屬於他的萬里大好江山的雄心壯志。

廢除東廠和西廠兩大特務機構、削除十幾位藩王皇叔用了很多年的封地，是新天子上任之後燒起的兩把火。

如今的朝堂上，又燒起的第三把火是高品級的員的升遷、裁撤。經過短時間的試用，新天子要給他的心腹之臣升一陞，要把那些看著礙眼的老古董攆到看不見的地方，這本在意料之中。

但是，當太師、太傅、太宰和六部尚書全換人時，還是讓一大批人患上了急驚風。一時之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唯二風的兩個宦世家，一是有著屹立不倒的「常青樹」之稱的孟家。

老天子在位的時候，兵權相對分散，孟家的兒郎們只在北方練兵，京城的兵和騎部一向分別控制在常家、耿家的手裏。常家和耿家都是新天子的外戚，多年前戰死的戰神常遇春是天子的親外公，耿璇是天子的親姐夫。可讓人心臟超荷運轉的是，連這兩家的兵權也被剝走了！

如今整個京城的林軍和城防營，除了天子手中的那一部分，余者分給孟家老大孟賢和老五孟宸。也就是說，整個大明朝的雪刃馬刀，刀柄完全攥在了孟家手裏！

人們不由猜測，孟家有什麼理由能得天子如此信任，連外戚世族都比不上？

沒人能找到原因，只有眼紅的份兒罷了。好在，孟家到底是詩書禮義傳家的大族，底蘊沉穩，就如保定侯孟善的人品一樣，可靠，不張揚，不攀附結黨。這讓很多清流文和史言對新朝廷充滿了信心。

另一個風無限的，竟然是孫家。

孫家本是揚州四大家之一，「伍羅關孫，貴滿乾坤」是當地的俗諺。早些年，孫家在運河上倒騰綢茶葉，與富得淌油的鹽商們打道，雖然族中子弟輒腰纏萬貫，但孫家絕對比不上其他三家的名。

伍羅關三家，曾出過太師、太子太傅、國子監祭酒、平疆大將軍等人傑。直到近幾年，羅家人才凋零，族中子弟多荒頹廢之輩，沒有一個的，又在晉王謀逆案里壞了事，才漸漸走下坡路。

孫家是走上坡路的那一種。科舉里連中了文榜眼、武探花的「才子儒士孫炎彬」，就像一道耀眼的彗星劃過，讓孫家登時抖擻了起來。藉著孫炎彬當跳板，孫家的子弟至有二三十人走上了途，不過都是區區芝麻小。

那位文武雙全的孫炎彬沒有當，只在東宮做了個小小幕僚，為當年的長孫殿下獻計獻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後來真的就遇刺死了，殿下甚憐之。

於是，長孫殿下登基后，大大啟用孫家子弟，每個人都量才厚用。一場制改革下來，工部、戶部、禮部和中書省的要職務，幾乎全被姓孫的人給佔領去了，權力直達天聽。

一開始，很多朝臣都是不服的，覺得孫家不過一販鹽、賣茶葉的土財主耳，撥算盤和數銅錢才是他們的老本行，有何能耐霸佔要職？

可這段日子過來，一批又一批的朝臣文故意刁難，找孫姓員的麻煩，沒有一次能功的。不是因為天子護短，而是孫姓員自己有辦法，一次次將難題化解於無形，或者拋還給出難題的本人。

這群孫姓員中的翹楚是孫霖，孫家旁系的第四子，年紀還不到二十就當上了正四品的中憲大夫。當今天子對他讚不絕口，一有事就喜歡找他，因為他對付那些修鍊的老臣子很有辦法，能不聲、兵不刃地為天子辦事。

再說京城醫藥世家何家，除了踢走羅家、關家，大包大攬了中用藥的差，還跟孫家攀了親。

家主何敬先的掌上明珠何尚玉，年方十三，還沒及笄就有了傾城容，錦心繡口。偶然在詩茶會上遇見孫霖，雙方一見傾心。於是，郎有妾有意，孫何兩家不久便定了親，只等何尚玉明年做了及笄禮就要迎娶過門。

何敬先有了孫霖這一個極爭氣的未來東床快婿，也連帶著被天子看重，升兩階，做了國庫頭倉金庫的大司庫。

一時間，何家門庭若市，風頭無兩，比京城其他許多老資歷的世家都赫赫揚揚。揚州孫家搖一變，改作了京城孫家，更是當今天下最鼎鼎有名的新貴世家。

兇宅的管家老頭兒一開口提起「喜歡吃炸蟬蛹的房老太太」，何當歸就有五分猜到，大約是何家的那一位統親緣上的祖母。

等第二日見了面，一個胖老太太，微黑，左眼角下有顆淚痣，十手指全佩戴著翡翠玉戒指。

何當歸從未見過那位何家祖母，只在聽母親和羅老太太的家常話里聽到過一些，那位苛刻的婆婆的怪癖和怪。

第一眼，何當歸就知道，那個胖老太太是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