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回門

一轉眼就到了回門的日子，可惜天公不作，從半夜就開始下暴雨，早上楚驚瀾和夜懷央出門的時候坊裡的水都漫過腳踝了，渾濁不堪，夜懷央不小心被什麼東西絆了下，整個人差點栽進水坑裡，幸好楚驚瀾及時抓住了。

兩人就這樣冒著暴雨來到了本家，下車的時候夜荀已然領著一家子人恭候在門前，待他們走到門廊下立刻彎行禮。

「夜荀率夜家上下恭迎王爺王妃。」

「免禮。」

楚驚瀾擺擺手，眉目之間俱是疏冷，似乎對這等極顯尊敬的陣仗幷不在意，卻在大庭廣衆之下徑自轉過對夜懷央說：「去換件裳。」

夜懷央在途中就打了，再加上天氣悶熱，羅已是水一層汗一層地粘在上，別提有多難了，此刻聽到楚驚瀾這樣說心裡頓時暖洋洋的，輕聲答了句好便與眷們往自己先前的寢居去了。

夜懷信站在人群後方默默地看著這一幕，面上無波無瀾，隨後便跟著夜荀把楚驚瀾引往大廳。

廳設有兩排廣寒木太師椅，盡頭一雙主位之間的方幾上已經擺好了茶點，夜荀恭請楚驚瀾座，隨後自己在右邊坐了下來，而其他人也在獲允後一一落座，放眼看去，除了夜弘之外全都是夜家的小輩，就嫡系而言，人丁確實是單薄了些。

夜荀爲家中輩分最高的人，舉手投足間都帶著經過歲月沉澱後的睿智與魄力，從進門至今未出半點兒異樣，既不像其他世家的人那樣對楚驚瀾避如蛇蝎，也沒有因爲姻親關係刻意與他套近乎，態度不卑不，可謂剛剛好。

「王爺，這是今年新摘的正山小種，味道甚是不錯，您不妨試試。」

他隔著方幾向楚驚瀾舉杯示意，楚驚瀾揚手回敬之後飲了一小口，沾即止，隨後淡淡地說：「確實不錯。」

「家中最喝此茶的莫過於微臣的二弟，只可惜他居在外，已許久不曾歸家，也正因爲這樣，今日才由微臣代行其職迎接王爺，有違禮制之還王爺見諒。」

「無妨。」

「那微臣就替他謝過王爺了。」夜荀笑了笑，繼而與楚驚瀾聊起了家常，「說到久居在外，王爺亦是如此，不知此番回來可覺得王都有什麼變化？」

楚驚瀾輕拂著茶盞說：「不過是起了高樓多了華車罷了，在本王看來幷無太多不同。」

夜荀正要接話，夜懷信卻冷不丁地了句：「朱門酒臭，路有凍死骨，王爺想必還未去過周邊郡縣吧，那裡的男丁多半都被征役了，沒日沒夜地修建著這些瓊臺玉閣，游龍水廊一就累死了數百人，敢問王爺如何看待此事？」

「信兒！」

夜荀低斥，夜懷信卻毫無反應，仍然直直地著楚驚瀾，幷沒有打算收回自己的話。楚驚瀾亦著他，眸中明暗織，猶如破曉前被濃霧籠罩的山麓，著幾分清寒卻不出虛實，讓人無法分辨他是喜是怒，就在衆人都懸著一顆心時他緩緩出聲了。

「既是工部造事，出了人命就該由他們負責。」

夜懷信目中峻微閃，聲聲奪人：「就算把工部的大小員全都拉出來問責恐怕也沒什麼用，王爺應當很清楚。」

今上驕奢逸，在多地大修離宮別館及運河龍船，數年徵發壯丁百萬，役死者無數，這已是天下共聞的事實，夜懷信故意這樣說，無非是想看看楚驚瀾在試探之下會做出什麼反應，若連這都應付不過去，將來又怎能保護好他的姐姐？

然而夜荀早已聽出他話裡的大不敬之意，若傳了出去定會惹來殺之禍，所幸今日沒有外人在場，暫時無虞，但他仍然嚴聲斥道：「信兒，不可在王爺面前妄言！」

「不要。」楚驚瀾勾了勾，面上一片雲淡風輕，那道明銳的目卻如強過境，驟然令人冒汗，「本王不問政事多年，聽了你這番話倒覺得新鮮，不如你先把工部尚書拉出來問責，再看看有沒有用。」

謝淵正是工部尚書，兼任尚書省左僕，權勢滔天，乃是朝廷舉足輕重的人，更是謝家上下馬首是瞻的主心骨。

夜懷信被他這話噎了個半死。

衆所周知，一項召令要經過重重批議方能從中央頒布乃至發送到地方，而中書省負責決策，尚書省負責執行，行事上之多一言難盡，再加上世家和寒門的矛盾，兩省早已勢如水火。

謝淵在築造工事上狂肆攬財已不是什麼，中書省早就想借此事拿他開刀，奈何謝家勢力龐大，一直沒有機會他，是以中書省上下都憋著這口怨氣呢，楚驚瀾這句話算是直接中了夜懷信的死，教他怎能不氣噎？

然而有一瞬間他突然覺楚驚瀾幷不像是無意中撞上的，凝目去，那漆黑的雙眸中分明有一抹冷鋒浮掠而過，幽深凜冽，轉瞬了無痕跡，再看夜荀等人，他們不知這裡的彎彎繞繞，都以爲楚驚瀾是爲了搪塞他才這麼說的，面幷無異常。

絕沒有這麼簡單。

如果楚驚瀾連這個都知道，肯定對朝中況了如指掌，豈是表面上那樣不問世事？

夜懷信忽然覺自己被楚驚瀾拽進了棋局之中，這個局只有他二人在博弈，他才過了一招就已敗下陣來。

夜荀見兩人都不說話了，遂笑著打起了圓場：「今日乃是回門家宴，莫要再談政事了，恰好雨也停了，王爺，不如微臣領您在府中逛一逛？」

「不必了。」楚驚瀾擱下茶盞徑自起，在雪白的石磚上投下修長的暗影，「本王去看看央兒。」

夜荀有些始料未及，又甚是欣，先不說楚驚瀾是個什麼樣的人，既然夜懷央嫁了他，兩夫妻親不離總歸是好的，於是他當下就要差人送楚驚瀾去夜懷央的院子，誰知夜懷信主請纓。

「伯父，不必麻煩了，我送王爺過去吧。」

「這……」夜荀略顯遲疑，楚驚瀾卻一口答應了。

「也好，走吧。」

兩人先後踏出大門往後院而去，雨勢方歇，空氣清新潤，過棧橋，路遇一大片茂的銀杏林，水霧尚未散去，走進去猶如置山中，煙嵐雲岫繞肩而過，不消片刻，袍擺袖口便有了意。

水珠滴落葉片的聲音中，夜懷信冷然開口：「王爺倒是擅長把姐姐拎出來當擋箭牌。」

「那你須得好好謝謝。」楚驚瀾語聲淡淡，似浩渺煙波，深邃中帶著令人心的幽冷，「沒這個擋箭牌，你豈能在此大放厥詞？」

夜懷信又是一噎，被楚驚瀾若有似無地瞥了眼，周更是涌起一寒意，縱然之前幷無小瞧他這個失勢王爺，但真正相過後才知他有多深不可測，難怪他手無寸鐵卻被皇帝太后嚴防至此，也難怪姐姐對他癡迷至此……

思及此，他又大著膽子問了一句：「王爺既然這樣說，那便是對姐姐存了心思的？」

楚驚瀾微微抬眸看向他，道：「你在中書省最好不要這樣百般試探他人。」

夜懷信僵了僵，徹底不作聲了。

行至寢居，守在房外的婢逐一前來見禮，年紀稍長的那個甚是伶俐，不待他們詢問便主開口道：「王爺，八爺，王妃已經更完畢，月牙正在爲梳頭，您看……」

楚驚瀾略一抬手，徑直朝裡走去，兩旁婢立刻垂首讓道，幷敞開了門扉，他振袍而，步子將將邁過門檻，百靈鳥般清脆的笑聲就竄進了耳朵裡。

「七姐，我先前只在遠見過姐夫，今兒個近看才發現他這麼俊，我都挪不開眼了！怎麼辦，我將來也想嫁個如他一般神俊朗的夫君呢！」

另一個輕渺卻帶著些許小傲氣的聲音再次傳來：「晚了，楚國僅此一家，再無分店，你去夷族找找吧，運氣好或許能找到個跟他不相上下的。」

「討厭啦七姐！」

夜懷信剛走進來就聽見這樣的對話，角不免了，再看向楚驚瀾，面部表亦是十分僵，剛才路上兩句話就把他死角的淩厲氣勢已然不見，他心念電轉，勾著緩緩退出了房間，沒過多久就見到夜懷靈紅著臉跑出來了。

「八哥，你和姐夫來到門前怎麼也不喊一聲，害我丟盡臉了！」

夜懷信驀地揚眉道：「怎麼，背著人敢說當著面就不敢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在學雍跟著裴元舒那個呆子讀了幾天書，膽子倒跟他一般細了！」

「沒事你扯他做什麼！他好歹也是你師兄，不許說他壞話！」

夜懷靈臉蛋紅，猶如沾了水的桃，鮮可人，夜懷信卻越發起了逗弄之心，湊過去促狹地笑道：「還護著外人了，嗯？」

「你——」夜懷靈氣結，揚起拳要去打他，夜懷信連忙閃到了月門後，複又追過去，兩人笑著鬧著跑遠了。

房中，楚驚瀾和夜懷央還面對面杵著。

因爲夜懷央搬到那邊住已經很久了，本家這邊隻放了些的舊，月牙挑挑揀揀，選了個的緞面，上面用銀綫綉了許多小蝴蝶，還有暗紋花團夾雜其中，襯得夜懷央俏又可，看起來比夜懷靈還要小上一兩歲。

在楚驚瀾的注視下卻有些，用極小的聲音地說道：「這是兩年前穿的裳，讓你見笑了……」

平素都是一副幹練的模樣，初初出態，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一時半刻竟未能發聲。半天沒聽見回應，不由得掀起眸子看去，清亮的目對上那雙深潭般的黑瞳，不但沒有膽怯，還散發出更耀眼的芒，下一瞬，走上前輕輕抱住了他的腰。

「我們用完午膳再走可好？我的家人都很好，我想讓你跟他們多悉下。」

他鼻子裡逸出冷哼：「是很好，從前廳到寢居，你胞弟窮追猛打了一路。」

「是麼？」驀然失笑，雙肩不住抖，待笑意平息後一本正經地說，「他是太張我了，你莫見怪，以後在外人面前，他也會像維護我一般維護你的。」

雖說這話甚是無稽，他堂堂瀾王也無須靠一個稚子維護，但楚驚瀾卻莫名被了，只因其中滿含小家溫。他低眸看向懷中的夜懷央，只見容上掛著淺笑，似般溫暖而和煦，這一刻，他好像不僅僅是的夫君，更是的家人。

這種覺……真是久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