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 你都告知他了?”
“是的。”
“他什麼反應?”
“只說想辦法,銀錢不是問題,就算不能治好, 能減輕些痛苦也可。”
江琮頷首:“好, 你下去吧。”
老者離開了。
泠瑯坐在另一邊, 目落在案上某薄薄的紙張上, 那是老者留下的。
喃喃:“寂生說,阿香算是個殺手。”
江琮說:“‘算是’有很多含義, 可能曾經是, 現在不是。也可能偶爾是,并非一直是。”
泠瑯問:“你已經有頭緒了?”
江琮微微點頭:“他的妻子,大概率是青云會豢養的毒人。”
毒人,泠瑯知道這種存在,他們被一些實力深厚的組織用毒藥飼喂, 日復一日, 脈中早已充斥了劇毒。
毒人的命運通常有兩種, 一種是被反復試驗各類毒藥解藥,就算瞎了眼爛了失去所有知覺,只要有一口氣在,依然會被繼續試驗, 他們生命很超過十五歲。
一種稍微好些, 這部分毒人熬過了千萬種毒藥的淬煉,自己已經是行走的劇毒之, 憑借于此,可以輕易殺死敵人。當然, 他們的壽命也很短暫。
前者同籠中待死的羊沒有任何差別, 后者萬中無一。泠瑯猜想, 阿香應該是用于殺人的毒人。
泠瑯說:“寂生和其他的殺手很不同,他十分惜命。”
補上一句:“他很阿香。”
江琮斂目道:“關于這個,夫人有沒有其他想法?”
泠瑯抬起眼看他。
江琮輕聲說:“現在的他,應該愿為救他的妻子做任何事。”
泠瑯張了張:“你莫不是——”
江琮說:“他是四堂之一,能同會主接的頻率比我高得多,他能夠做的事,自然也多得多。”
“可是剛剛郎中說了,已經沒有辦法救治。”
“他也說,從前續命的藥斷了,才到如此境地,”江琮靜靜地說,“辦法不是沒有,只是不能。”
他視線輕輕落在的臉上:“要調查那把匕首,以及前任北堂的事……全天下,恐怕只有會主才知曉一切。他懷疑我被圣上把控,已經很久沒有再召喚我,而如今寂生是個很好的契機。”
“泠瑯,你有決心嗎?”
泠瑯不缺決心,但缺趁人之危的狠心,尤其是當把寂生視作萍水相逢的半個友人后。
江琮看穿了在想什麼:“無需負擔,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機會。”
他意味深長:“他或許求之不得。”
泠瑯嘆了口氣:“我知道。”
江琮又敲了敲案上某花卉浮雕,片刻后,先前那老者再次走。
“主上。”
“把那味月下尾包好給我。”
“是。”
老者領命離去,泠瑯聽著眼,猛然想起,涇川侯從嶺南帶回的藥方,其中最為珍稀難尋的,便是這一味,白杏堂花了好些功夫才送來。
江琮拿起案上紙張:“這味藥緩釋疼痛,益氣補效果極佳。縱使生命垂危之人,也能延上半月壽命,把它拿給寂生,是很大的誠意。”
泠瑯說:“那你呢?我之前聽到,月下尾在西京只剩一棵,把它送了,你怎麼辦?”
江琮笑笑,他欣然抬臂,將手置于桌案,出青筋分明的手腕。
“藥方再好,也無法治,若真有神藥,圣上早就給太用上了,”他低低地道,“更何況……我有別的辦法。”
上“我有別的辦法”,其實眼神潤而深地落在上,意思是“我有你”。
泠瑯盯著那截致手腕,想到從前度力的種種場面,一時失語。
“此事便這麼辦罷。”江琮說。
要尋寂生,費不了什麼工夫。
他早已離開西市歸家,而白杏堂的老者昨日上門診治,去過一次住所。稍稍問詢,江琮便得知僧人居住在西京邊的昌明鎮上,要到那里只需一個時辰路程。
泠瑯的猜想果然沒錯,他離京城并不遠。但仍有忐忑,這麼不請自來,對于一個需要時時瞞警戒的殺手來說,會不會是種挑釁?怕陡然現,場面會很難看。
然而,擔憂了多余。
天朗氣清,古道上,兩匹駿馬先后奔過。。
泠瑯控著韁繩,縱馬在前,斗笠得很低,所見不過一條寂長古道,以及道路盡頭的塵煙。
心中在憂慮,視線落在前方,卻瞧見涌的塵煙之中,有一個約影。
駿馬被勒停,發出一聲長鳴。
輕塵浮,下沉,歸于平寂。僧人站在他們的去路上,像在等候遠道而來的客人。
江琮驅馬而上,路過泠瑯側,他微微偏頭,出線條分明的下半張臉。
“我說了,他或許求之不得。”青年低聲說。
寂生站在原地,斂眉垂目,面平靜,仍是從前的做派,瞧著像個不染紅塵的古剎僧人。
這個場面似曾相識,頭一次正面鋒,也是在漫長寂寥的道路,也有淺淡塵埃靜靜漂浮。但泠瑯看到,比起當時,他手中多了串佛珠,顆顆圓潤,正被慢慢捻。
立即想起明凈峰決戰,層云寺眾多弟子脖頸上都垂掛了佛珠,它們在戰斗中被拋上天空,炸出熱浪,碎片能深深刺人的。
而江琮似乎恍然未覺,他的馬仍在一步步向前走。
泠瑯忽然張,跟在后面,盯著那串青灰佛珠,直到寂生開口:“阿彌陀佛——”
他淡淡微笑:“二位施主,小僧等了很久。”
江琮溫聲道:“有多久?”
“從那天江舵主要我去東市白杏堂開始,小僧就在等。”
“堂主果然知道那是在下的產業。”
“小僧還知道,江舵主為何把我引去那。”
“先不說這個,”江琮從袖中取出一件事,“堂主,誠意已在這里。”
青年在馬背上略微傾,將東西遞出,寂生卻沒有立即來接。
他念了聲佛號:“小僧若接了,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江琮臉上仍是溫和笑意,他耐心地說:“會付出抬一下手的力氣。”
寂生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飯。”
“花了力氣,怎能白吃?”江琮笑了聲,“大師,瞻前顧后,是會浪費時間的。”
泠瑯屏氣凝神,看著僧人終究走上前,將那紙包接過,置于袖中——
那串巧佛珠,一搖三晃,隨著作在空中巍巍。
寂生忽然問:“施主一直盯著,是很喜歡我這串念珠?”
泠瑯笑道:“瞧著眼,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寂生微笑:“來而不往非禮也,施主若喜歡,這念珠便贈與你。”
他一抬手,珠串被甩出,直直往泠瑯上來——
它在半空中被江琮截了胡。
青年出手如電,輕松將其納掌中,垂眸一看,從容笑道:“給了我們,大師用什麼?”
寂生微微一笑,從袖中又出一模一樣的一條,纏繞在手中不不慢地捻起來。
“一條平平無奇的念珠罷了,小僧家中還有十來件。”他悠悠然道。
泠瑯干笑了兩聲,有種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尷尬。上前,一把把江琮手中事拿過,揣進袖中,說:“多謝大師贈禮——此地不好說話,不如?”
寂生坦然道:“不如來寒舍中一敘,請吧——”
他打了聲呼哨,一匹健壯白馬踢踏而至,三人復又策馬,在一陣陣微風中飛馳過山野。
路上,彼此多有談,但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話題,氣氛輕松如常,寂生甚至還同從前一般開他們的玩笑。
念珠之事純屬誤會,泠瑯心中卻越來越古怪,因為從始至終,都沒在寂生臉上瞧見過痛。
低落,痛,或是因可以預計的離別而生的茫然,統統都沒有。他如過去一般嬉皮笑臉,那張深俊的面容上,沒有半心事痕跡。
或許這是偽裝,可是雙方心知肚明當下境況,他又何必偽裝。
除非,這已經為了某種深刻習慣。
昌明鎮很快便到了。
稀松平常的一座小鎮,鎮外是被分割塊狀的水田,鎮不過兩三條街,房屋低矮,孩跑來跑去,彼此打鬧,笑聲傳了很遠。
寂生牽著馬走在前,他很悉此地,帶著二人七拐八拐,在某院落外停下,抬手敲了敲古樸院門。
泠瑯站在后頭,拉了拉江琮的袖子,心跳得有點快。
七八糟地想著,來開門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在猜想中,那應該是位年紀不大的子,或許因為病癥而有些瘦弱,眼中定含著被深的人會擁有的——
門開了,一位形高大的健壯老婦探出頭。
寂生和道:“嫂子,還剩了豆腐沒得?”
他說話帶上了濃重的西南口音,而老婦也用同樣的口音朗笑道:“還有三文錢的!曉得你今天要來,特意剩著。”
轉進里,留得泠瑯愣在原地,同江琮默默對視一眼。
直到老婦出來,把豆腐給寂生,說:“今天這麼晚,你婆娘都在家等急了吧?快點回去。”
寂生笑著稱了謝,院門一關,他回頭看著后一語不發的兩人,挑眉道:“怎麼?江舵主竟沒為妻子買過菜?李俠這般驚訝。”
泠瑯哼哧道:“他……確實有些笨,做不來這個。”
寂生哼笑了一聲,又去了好幾地方。昌明鎮這種小地方的集市早早就收了,若要購買菜蔬,必須挨家挨戶去商戶家中。
很明顯,寂生頗于此道,他門路地買了條一斤半的草魚,半只老母,一捆秋葵菜。輕言細語地同居民寒暄,從容不迫地殺價來回,好似真的只是個忙碌于俗世煙火的男人。
“張嫂,你這菜老了,阿香不太歡喜,你再便宜點。”
“再加點鮮菇,阿香上回說這個煲湯最好。”
“王二哥,今天這個草魚很可以哦,下回幫我多留條。”
泠瑯問:“為何你同他們說話不自稱貧僧了?”
寂生說:“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是假和尚。”
泠瑯無話可說,看著寂生拎著一大堆菜蔬,走在夕余暉中。他腳步輕快,口中甚至哼著些鄉野民調。
他們牽著馬,再次出了鎮,走了沒多久,只見蜿蜒彎曲的田埂盡頭,一幢小小的院落矗立著,屋頂已有炊煙裊裊。
寂生微笑著說:“阿香知道你們要來,已經提前煮好飯了。”
讓死期將至的人進廚房,似乎不是個護妻子的男人該做的。
但寂生神忽然變得,泠瑯恍然看到鷹棲山的雨夜,僧人捧著紙筆,一字一句地寫他的生活軌跡,好似在鐫刻神圣無上的經文。
終于又問了:“大師,阿香是什麼樣的人?”
僧人停住了腳步,也停住了叩門的手,夕灑在他肩側,他說:“是一個非常迷人的人。”
這句話可謂之至,你可以夸贊你的人麗,聰明,勇敢,但萬千好特質不過積累一句迷人。
寂生推開了門,他朝著院落,溫地喚了聲:“阿香。”
一道和甜的聲響起:“不是說今天有客人麼?”
寂生說:“他們來了。”
泠瑯幾乎呼吸都要停止,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張,正繞過木門,走到院中,同那子說話招呼,已經能看到那截鵝黃的角——
袖口一,是被人拉了一下。
泠瑯怔然抬頭,僧人正看著。
那是一個很復雜的眼神,溫還未盡散,卻已顯里無盡的哀愁。
還有一些無法出口的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