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兩個人都沒反應過來。

長庚莫名其妙地想：“他上帶支破笛子幹什麼？”顧昀還在納悶：“什麼東西飛出去了？”然後兩個人的目同時落在了那飽經風霜、收尾開裂的竹笛上。

片刻後，長庚突然覺得這支笛子約有點眼，顧昀則如遭雷劈，想起來了——此來路不正！他們倆幾乎同時了手，顧昀劈手去搶，長庚本能地手掌一，兩只手抓著一竹笛僵持在了半空中。

長庚無辜地問道：“不能看嗎？”顧昀：“有什麼好看的？”說完，顧昀用力一，將小竹笛從長庚手裡了出來，蓋彌彰地匆忙揣回袖中。

長庚難得見他心虛，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年前江南姚大人家哭得肝腸寸斷的小孩，約明白了什麼，又有點不太敢相信，於是旁敲側擊問道：“是別人送的嗎？”顧昀臉不紅氣不地胡扯道：“自己削的。”

“哦，”長庚眨眨眼，過了一會，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怎麼西域樓蘭也長竹子嗎？”顧昀：“……”長庚輕輕眨了眨眼，這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像是閃爍了一下，繼而笑道：“義父的手工也太糙了，不如改天我再給你削個好的吧？”顧昀被他堵了個啞口無言，尷尬得要命，總覺得那小子看出來了，故意兌他，可因為笛子那事辦得實在太離譜，他也不便發作，只好收起了英雄氣短的兔子尾，順風跑了。

長庚沒去追，他在原地把這事回味了好一會，忍不住有點想笑，又將顧昀清早暗地跑去小孩院裡竹笛的事從頭到尾地編排了一次，頓時心花怒放了一大把，生機地開了大半天，直到日頭偏西方，才緩緩消停下來。

他心裡未散的芬芳把烏爾骨都排在了一個小小的角落裡，等到花落水流紅，下面就生出了一顆種子似的念頭，出千頭萬緒的枝椏來。

長庚想：“他為什麼一直留著那個？”一直留著，會偶爾拿出來看嗎？小義父看的時候能想起自己嗎？這是不是代表顧昀對他……比自己一直想象得更誼深厚一些？他是不是能得寸進尺地離小義父再近一點？陳姑娘的安神散從香囊裡幽幽地飄散出來，長庚盯著顧昀的背影，快要被腦子裡來回回響的“順其自然”四個字烤化了。

他是不敢太過妄想的，但是惴惴不安地揣著那麼一點揣測，不由得抓心撓肝、銷魂蝕骨。

押送欽犯之路本該又臭又長，可惜不知是玄鐵營腳程快，還是長庚心裡拖，隆冬未至，他們就已經抵達了京城。

而此時，這場轟朝野的南疆謀逆案轟轟烈烈地在帝都深炸開了。

孫焦半死不活地回了京，連驚再嚇，轉眼就一病不起，隆安皇帝自己也沒料到，他不過借著小手段推行擊鼓令，那西南提督竟還真敢造反，又驚又怒，責令徹查。

由於此案牽連甚廣，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甚至督察院上下，都跟著張起來，連好不容易回京休沐兩天的顧昀都不得消停，三天兩頭被召進宮裡問話。

西南提督傅志誠勾結山匪、殺害朝廷命、私運紫流金、意圖謀反一案板上釘釘，匪首與叛黨首腦先後被判極刑，罪及家眷。

而鐵酷厲的隆安皇帝依然不肯善罷甘休，事態很快一發不可收拾，又拔出蘿蔔帶出泥地牽連到了中央六部——那些與傅志誠私甚篤的，收過賄賂、為其開過方便門的，甚至當年推薦傅志誠上位的老臣，一個都沒跑，全部被株連。

下獄的下獄，罷的罷，朝中一時風聲鶴唳，整個京城都抑在沉沉的猜忌中。

天一直到了年關頭上，一場大雪才轟然落下。

這一年，辭舊迎新，安定侯出玄鐵虎符，擊鼓令推行已定局，兵部迅速出專人前往四方監軍。

至此，隆安皇帝將軍權收攏到了極致，當年武帝所不及。

整個年關裡，唯一一件讓李不那麼鬧心的事，大概就是顧昀的識時務了。

如長庚推斷的那樣，皇上得了裡子，果然也給足了顧昀面子，真的將沈易連提兩級，下旨提為西南提督，同時封四殿下李旻為雁北王。

正月十六，沈老爺子以給安定侯祝壽為名，拉了兩大車禮去堵門。

沈老爺子已經致仕多年，膝下只有沈易這麼一個不求上進的東西，沈易從小就是個怪胎，讀書習武樣樣不錯，偏偏哪一項都不肯癡迷，就悶在院裡玩火機，沈家上至看家護院的鐵傀儡，下至房中掛的大小汽燈，沒有沒被他拆開糟蹋過的。

雖然沈老爺子篤信老莊，講究萬隨心，但想必是道行不夠，心裡對這兒子還是有點期的。

顧昀一大早被進宮裡議事，已經走了，他雖然常年不在京城，但畢竟位高權重，送禮的不，侯府沒有主人，年節往來禮單都是老管家一手打理的，聽聞是沈老爺子的禮，長庚特意跟著老管家迎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

那沈老爺子本人也是一朵奇葩，年玩，中年接著玩，晚年玩累了，開始求仙問道、人事不問，平生一好煉丹，二好釀酒，他給顧昀的禮中，什麼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珍品……一概沒有，一口氣送了兩車酒，全都是自己釀的。

長庚正哭笑不得，一抬頭，就看見新鮮出爐的西南提督七八糟地騎馬跑過來。

沈老爺子完全是自作主張，等沈易知道以後再追出來，已經晚了——沈易看著侯府門口的酒車，哭無淚地將臉埋在馬脖子上，心說：“這也太丟人了！”顧昀傍晚回來，正遇上家人從酒車上往下卸貨，沈易面有菜地站在一邊。

不知道皇上跟他說了什麼，顧昀神淡淡的——他只要是回到侯府，一般總是很開心，進門的時候不笑，也沒跟守門的侍衛開玩笑，那多半是真的很不高興了。

顧昀：“你怎麼來了？”沈易抬下示意他看那喪心病狂的酒車：“我們家老頭拿來賄賂你的，謝你提攜我升遷。”

顧昀吸了吸鼻子，上前拎出一壇，直接排開泥封，站在門口聞了聞，就地喝了一口。

“想什麼來什麼，你家老爺子自己釀的吧，我一聞就知道。”

顧昀歎道，“正好，你來了就別走了，反正出不了正月咱倆就得各奔東西，到時候天各一方，不定猴年馬月能見一面，今天陪我喝點酒吧。”

沈易正有此意，痛快地答應了。

顧昀又問道：“長庚呢？”“廚房。”

顧昀腳步一頓：“什麼？”“他非要親自給你下碗面，”沈易笑道，“王伯攔了半天沒攔住，我看咱們郡王殿下了不得，敵前能陣，下場會針灸，閑來無事自己能荷包，連廚房重地都如履平地……倘若是個姑娘，這會把玄鐵營拉來也擋不住堵在你家門口來求親的。”

顧昀皺起眉：“君子遠庖廚，盡是胡鬧。”

沈易看出他臉不對，問道：“怎麼，皇上你進宮說什麼了？”顧昀沉默片刻，低聲音道：“皇上想置奉函公。”

沈易吃了一驚：“什麼！”奉函先生姓張，字奉函，任靈樞院首座已經十八年，沈易當年還在靈樞院的時候，就是在他手下幹活，如今他已經年屆花甲，一輩子在靈樞院，終未娶，妻妾兒孫一概沒有，也不好男風。

聽說他府上奉茶的丫鬟小廝都是鐵的，活除了他自己，就一條快咽氣的老狗——只是聽說，別說別人，連沈易都沒去過，奉函先生古怪，不願意家裡來客人。

這位老先生窮其一生撲在火機鋼甲上，除了顧昀重整玄鐵營的時候旗幟鮮明地站出來過一次，其他時候別說理政，他連人都懶得理，這麼個與世無爭的人，怎會怒皇帝？沈易：“為什麼？”顧昀：“他老人家昨天上了份折子，反對《掌令法》，皇上氣瘋了。”

沈易：“他一直反對啊，從掌令法推出那一天開始就沒消停過，我聽舊同儕說他三天上一封折子，風雨無阻，皇上一直沒搭理他，怎麼突然……”掌令法就是限制民間長臂師的那條法令，剛出來的時候曾經讓人很是熱議了一陣，只是之後被擊鼓令引起的軒然大波蓋過去了。

“奉函公的脾氣……唉，你沒見他頭天那份折子寫的，說掌令法限制的不是長臂師，是民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擎等著洋人騰雲駕霧來扣我大梁邊疆之門，我看他就差指著皇上的鼻子說國賊了——其實皇上本來也不至於跟他一般見識，就是南疆這次的事鬧出來，皇上心裡打了個結，一個冬天都沒解開，老頭撞在炮口上了。”

顧昀說到這，頓了頓，搖搖頭：“今天臨走，皇上還住我，說‘朕自問繼位以來兢兢業業，夙夜難安，為何江山無寧日’——我還能說什麼？”隆安皇帝登基短短幾年，先是親兄弟勾結東瀛人謀反，隨後又是封疆大吏勾結山匪叛，一樁一件都仿佛是莫大的嘲諷，屢不止的紫流金黑市更是已經了他的一塊心病。

沈易沒吭聲，兩人並肩往院走去——他們心裡都知道，奉函公雖然作死，但話說得並非沒有道理。

以後民間長臂師被限制，從此單靠靈樞院，一年到頭能出幾件新技？何況靈樞院永遠是以軍用鋼甲為先，往後民用技還有什麼發展的餘地？沈易：“能保住他嗎？”顧昀抬頭看了看帝都盡頭暮四合的天空，歎出一口白氣：“不知道，我盡量吧。”

沈易點點頭，過了一會，他忽然說道：“大帥，我從小在京城長大，可是有時候真是覺得不上氣來。”

顧昀一言不發地將酒壇子遞了過去。

沈易就著酒壇子喝了一口自家釀酒，被那烈酒沖得夠嗆，他手拍拍顧昀的後背：“都準備給你過生日呢，一會進去別板著臉。”

兩個人於是就站在回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壇酒分了。

酒能解憂，能熱，能添紅，能讓人把天大的眼前後事放在一邊，短暫地放松下來。

不過一進院，顧昀還是震驚了。

只見侯府好多報廢的鐵傀儡全都被葛晨翻出來了，也不知他多長時間修整好的，一群大黑臉個個行如常，往來如飛，並且一水地卸了甲胄與兵，一字排開，手裡各自拿了兩把綢緞扇子，支楞八叉地在院子裡扭秧歌——曹娘子作為其中唯一一個之軀，穿紅戴綠地正在領舞。

顧昀：“……”沈易搖頭歎道：“真是天才。”

顧昀：“……啥？”沈易搭著他的肩膀說道：“葛晨那小子，真是個天才，一想起這天才當年經手的第一火機鋼甲還是從我手裡接過去的，我簡直……嘖，恨不能把他搶到南疆去。”

顧昀：“……”總覺得沈將軍這話哪裡怪怪的。

長庚果然給顧昀做了一碗壽面，上回他只是打了個蛋，還把蛋殼打進去了，不料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再回來下廚，水平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

做得太好了，顧昀當著他的面再沒提什麼“君子遠庖廚”之類掃興的話，差點把碗也一起吃了。

三碗黃湯下肚，一院子人都無法無天起來了。

沈易歎道：“這麼多年從京城到西域，到北疆，再到樓蘭，哪都有你，以後突然沒有了，心裡還怪不是滋味的。”

顧昀：“廢話，喝酒。”

葛晨跑過來誠懇地道：“沈將軍，西南那邊我有些認識的江湖朋友，以後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的事，可以讓他們去辦！”沈易看著他熱淚盈眶：“江湖朋友就不必了，能把你那木鳥送我一只嗎？”兩人相見恨晚地執手相看淚眼，跑到一邊唾沫橫飛地聊起“如何延長火機壽命”來，被顧昀一人罰了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