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收回了手,咳嗽兩聲,顧左右而言他:“今日宮中如何?”
“啊。”說到正事,奉冰的面便凝住,“明日便會下旨,以趙王權勾當軍國事,你也可以免罪了。”
裴耽的神微微一,“那你呢?”
“我?”
“趙王對你,不作安排?”
奉冰靜了片刻。
在這片刻中,小野兔呆得不適意了,又要從他的懷抱掙出去,腳掌呲啦地劃過他的袖。奉冰驀地回神,垂首,燭映在他頸邊的發。“皇位只有一個。人誰無私?”
趙王能將妻兒瞞天過海地藏了那麼久,便可見心機深沉,或許并不在李奉韜之下。
只是今日趙王仍然是奉冰最親近的兄弟,為這一份親近,也為了自己與裴耽,奉冰勢必要犧牲一些東西。
裴耽尚未說話,奉冰卻又抬起頭,朝他粲然一笑,“其實我便做我的山野庶人,還可以自由自在的。你道當皇帝有多好,其實三宮六院,該多累人?”
裴耽道:“你不嫌日理萬機的累,卻嫌三宮六院的累?”
奉冰扭過頭,“應付你一個就已很累了……”
燭昏昏,他的耳了一,只是瞧不清。裴耽覺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強行地轉了話茬:“那圣人呢?你今日見到他了?”
“尚未。”奉冰想了想道,“據說他仍留居在清思殿。趙王將殿中的數十扇窗戶全都釘死了,又給他添置了上百卷的佛經,要他修養,我宮時,那里圍守甚嚴,輕易不許人出。”
不僅如此,“犯上作”之人的首級都已趁夜掛上了城門樓,頭一個便是神策中尉孟朝恩,再往下數,皆是昔日從龍的親信,但不多,正好是掛滿了承天門,與那一株尚未撤去的燈樹遙相輝映。
“他若真想面……”裴耽一頓,大不敬的話語在夜中輕響,“便應當自己禪位。”
奉冰笑笑。“他畢竟有個太子,恐怕心中還存著幾分希。”
兩人還未說完,吳伯已端菜過來,給裴耽的是一份清粥小菜,給奉冰的是鮮亮澤的魚鲙。
裴耽不滿:“筷子呢?”
吳伯道:“您能用筷子嗎?”
奉冰撲哧一笑。裴耽默默用左手拿起了勺,在粥碗里畫圈圈,奉冰卻手出來,覆在他那只大粽子般的右手上。
“快快好起來。”奉冰對著一只手,話語卻溫至極。
裴耽想回手卻不能,明明隔了紗布理應毫無知覺,心頭卻漸漸浸出一層酸麻的。
“我出宮后也去了一趟鐘大夫的醫館,他說,你到底只了一次拶刑,這只手要恢復條理不難。”奉冰低聲道,“只是這段時日,吃的用的都須小心,還要勤換藥。我請他往后每日都來。”
裴耽只“嗯”了一聲。
“你安心養傷,不必為朝中的事費神。”奉冰溫和地又道,“裴耽,從今往后,你應當多為你自己打算。”
為自己打算?
裴耽卻不知應如何打算。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麼重要。
奉冰這話讓他生出幾分慌張,好像馬上就要被拋下一般。可是奉冰的目落在了他的右手,又讓他忽然覺得,自己對“自己”犯了很大的罪過。不然的話,奉冰怎麼會如此地哀傷?
奉冰今晚又喝了一盞淡酒。裴耽一口小菜一口清粥,吃得痛苦極了,偏奉冰卻吃得快,收拾好了又坐回來,手肘擱在案上,眨著眼睛看他吃,不時抿一口酒。裴耽無奈地道:“你先去沐浴,如何?”
奉冰道:“你想將它倒掉?”
裴耽窘迫地咳嗽兩聲。奉冰著他,又道:“今晚的月亮好看,你吃快一些。”
裴耽只好趕慢趕地吃完了,奉冰便將自己揣著的手爐送進他懷里,自己起,先走在了前頭。仍是穿過那走廊時,見到天井上方下來四四方方的月,奉冰倚著紅闌干,朝月亮出了手:“你瞧,瞧見桂花樹沒有?”
裴耽也隨他手指之去。十六夜的明月皎潔如盤,綴著暗云微影,仿佛真能認出那一株奇崛寂寞的桂花樹。因了月的存在,夜并不深濃,反而泛出鐵銹一般的紅,絞著樹梢淋漓的雪水——
雪水。
裴耽的耳朵倒很靈,他說:“積雪在融化了。”
“是啊。”奉冰仰著頭,一只腳尖碎碎地磕著地面,夜風將他的袂拂到裴耽上,“今年的雪化得慢,但到底是要化的。”
風與月的影子都篩落在他的臉容,他靜靜地道:“牢州的冬天甚至都用不上火爐,在那樣的時節,我偶爾會想到長安的雪。”復朝裴耽一笑,“正因為冷,才愈加需要春天。你說是不是?”
裴耽勾了勾,“我沒有想過。”
奉冰有些不滿,“我在同你說道理!”
裴耽卻道:“冬天的時候,我只是擔心你的病不得寒冷,每一日都盼著春天快來罷了——更何況,春天里還有你的生辰,我忙也忙不過來。”
奉冰的表一時轉換不來,便這樣呆呆地瞪著裴耽,惹裴耽終究笑出聲,湊上前,又將懷里的手爐與他煨在一,低聲:“夜涼了,快進屋去吧。”
奉冰抿了抿。他其實已為裴耽準備了一間廂房,但此刻卻不想與他說了。
兩人徑自走寢閣,奉冰去桌邊捧起藥碗,只覺這地方狹窄得出奇,好像一轉、一抬頭便會撞到裴耽的鼻子,不由得低聲惱他:“你做什麼?”
裴耽了鼻子,忽見到床邊簾下有幾只不大不小的檀木箱子,早晨還未看見過,不由得道:“這是……”
“這是你大宅中的東西,我讓吳伯帶人收拾的。”奉冰瞥了一眼,“你自己清點清點。”
裴耽微笑,“你一貫思慮周詳。”
奉冰不理,只去拿他的藥碗。
那所大宅已經抄沒,一時半刻回不來,縱然如今安穩了,恐怕也有些東西不能隨意給人瞧見。裴耽在箱子前蹲下,打開箱蓋,映眼簾的先是幾冊圣賢書,底下則是十幾只裝畫軸的金漆長匣,他的眼神一時深了深。
但長匣之下,更出一角鮮艷的石榴紅。
他復抬頭看向奉冰,奉冰一無所覺,還在咕嘟咕嘟地喝藥,大約那藥很苦,他還自顧自地皺眉。
裴耽將箱子重又蓋上,面如常地道:“你預備將這些箱子放在哪兒?”
奉冰隨意道:“就放在我房中好了。”
裴耽道:“那我呢?”
奉冰一怔。
旋即反應過來,他一下子擱下了藥碗,別過頭去,卻到裴耽耍賴一般的目纏了上來:“將我也放在你房中吧,好不好,四哥?”
裴耽想好了。
從今往后,他要為自己打算,那他就要纏著四哥,哪怕四哥嫌他、厭他,他也不走,他就要當一只古樸不聽人話的箱子。
過了許久,奉冰泄了氣。
他一向拿耍賴的裴耽無計可施。
“那你……”他擺出一副兇惡的臉,到了卻自己臉紅,“你不許鬧我。——直到你的手完全治好,都不許再鬧我!”
奉冰恨恨地想。
他再也不要被大夫數落“房事之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