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冰在平康坊用了晚飯,是春時來接他回去。
他很累了,但在馬車上,他腦中仍然有許多不定的思緒,像火苗一般激地竄躍著,他有時會想到三哥那個天真活潑的兒子,有時會想到山野間的那一場日出,有時還會想到緯書中藏著的父皇詔。
他獨獨不太想到裴耽。
回到家中,撣了撣上的碎雪,再往裴府的方向去,那里卻異常地熱鬧敞亮,是刑部與侍省一同領著人在舉火搜查,刺目的從四合的角檐上散逸而出,將夜空都映出紅通通的棱角。也許所有過去看不清的,在今夜都將被記錄。
吳伯始終在房等著他,老人閑不住,一直在廳堂上灑掃撣灰,一聽見奉冰回來的聲響便急切地出來迎接,問道:“郎君吃過了嗎?”
奉冰道:“吃了。”
“春時也吃了?”
春時在后頭接話:“吃了。”
“那就好,那就好。”吳致恒訕訕地笑,便扶著腰,要轉到廚房去。
奉冰不知該如何應對吳伯。元會之前,他們曾短暫地見過一面,是吳伯首先為他揭開了裴耽的舊事一角。他在過去即知道裴耽很依賴這位和藹的老仆,猜測裴耽是因父母走得早,將孺慕之都投注在吳伯上;但此刻看著吳伯手足無措的模樣,又忽然覺得,或許吳伯也同樣地依賴著裴耽。
鬼使神差地,奉冰也抬腳跟了上去,尾隨吳致恒一直到了廚房。原來廚房中還有三碗面條,似乎是掐著他們回來的時辰剛剛做好,拿熱水捂著。吳致恒端出一碗,自己聞著熱氣吸了吸鼻子,轉,卻險些撞在奉冰的上,忙大驚道歉。
奉冰擺了擺手,示意無事。吳致恒默默去了廚房一角蹲著吃面,奉冰卻仍不走,輕聲問他:“您在等我們一起吃?”
吳致恒愣了愣,笑道:“有備無患嘛。”
奉冰搬來了兩只小馬扎,給吳致恒后擺了一只,自己用了一只,就這樣坐在了吳致恒面前,盯著他吃。老人了鼻梁,“您……不忙麼?”
奉冰卻直接地道:“您是不是很擔心他?”
吳致恒的神變了變,旋而低頭,幾乎將臉都埋在面條冒出的騰騰熱氣之中。他復聽見奉冰平和的說話:“明日是正月十五,按例會讓我宮覲見,我會想法子去見他一面。神策軍乃至北衙方面,則有趙王去照應。”
“您把詔——”吳致恒忍不住開口,但抬頭對上奉冰的目,卻又斷了話頭。橫豎郎主已將詔送給了李郎,那李郎想如何使用,都是他的自由。
“我會救他出來的。”奉冰說。
他的聲音是溫的,像冬日里熱的面條,但又含著一韌。他裝作沒有聽見吳致恒半截的話。
吳致恒吃完了,又去洗碗。奉冰一言不發地看著,忽然吳致恒轉過來,兩手尚淋漓著水漬,但他卻好像必得先說完這一句話:“我——老奴,老奴求您,求求您一定將他救出來!”
似乎是覺得這樣說還不夠誠意,吳致恒將雙手往上了,竟便拽著奉冰的袖巍巍地跪了下來,淚水也毫無預兆地落,穿過那臉容上的道道蒼頹壑:“求求您,郎主他此時此刻,恐怕正在刑部詔獄中刑,我只要一想到,便實在坐不住……”
“您先起來。”奉冰自己也連忙跪了下來去攙扶他,原本平靜的容終于被打破,仿佛面裂出了隙,“我與趙王已計議周全,您不必擔憂,只需好好兒呆在此,不要被外頭的人找到……”
“李郎君!”吳致恒卻哭,老人的哭聲濁重而嘶啞,伴隨著間斷的氣,一句話要說上許久才能補全,“郎主他從小,了很多的苦,他慣了一個人撐著,時常連我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在想什麼……可是李郎君,五年前,他曾被人擊中了腦袋啊,鐘大夫說他后腦的骨頭、骨頭裂開了!大半個月里,他躺在床上,發高熱,說胡話,反反復復,就是在四哥、四哥……我們稍不注意,他可能清醒一些,便要下床往外跑,可是他跑不啊,一下子就跌在地上,又暈過去……我如今只要想到那時候的形,我還、還會……”
奉冰呆呆地聽著,不自覺間,手指攥了吳致恒的袖,也不知他們之間,到底是誰在給予誰力量。
“到他真的醒了,鐘大夫本來絕不許他勞神,但他非要去救您,他不眠不休地上奏表,給各他曾瞧不起的貴人們請托,往刑部源源不絕地花銀子,終于捱到了開春大赦……
“你們和離了,不做夫妻了,這些我都明白,但是李郎君,人命關天,郎主他已什麼都沒有,只有您了,若您也不顧惜他,那他在這世上,料也沒有什麼意趣……”
老人終于說累了,子往灶臺邊倚靠過去,慢慢地眨了眨眼,淚水便順著他枯瘦的下流過他的嚨,鉆進他的領,子還隨著哭泣的節奏而輕微地抖。他一向是神矍鑠,年前甚至還曾與刺客搏斗過,但此刻他卻顯得那麼疲憊而蒼老,好像那兩道花白的眉都足以垮他的軀。
奉冰小心地湊上前,雙手過吳伯的腋下,臂膀使力,將吳伯攬抱起來。奉冰雖然病弱,但到底是個年輕人,支撐住吳伯搖搖墜的軀,復拍了拍手背,沉默在廚灶的間隙中流過,漸漸令吳伯平靜下來。
然而只得片刻,老人突然張皇,干枯的、經絡分明的手一下子握了奉冰的手,“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您明明說了要去救他,我卻還——”他用力地抿著吸著氣,“人老不中用了,對不住,李郎君,我本應該謝謝您……”
奉冰笑笑,寬和地道:“您沒有說錯話,您與裴耽同父子,此時此刻,您心中一定不好。我……我也要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
吳伯怔怔地看向他。
他努力笑得圓滿。
勸了一會兒,老人哭得疲累,也需早睡,奉冰便又扶著吳伯回客房去。待吳伯躺下了,他輕手輕腳地合上門,轉,便見一庭飛雪靜謐地滯在空中,更遠是重云絞纏之下失聲的月亮,已近圓了。
奉冰走了幾步,兀自停住,怔怔地向那月亮,直得雙眼酸麻,才恍然回神。
這一晚奉冰并沒能睡上很久,他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夢里沒有大逆案,沒有詔獄,沒有牢州。甚至父皇都不曾駕崩,他與裴耽始終生活在十王宅里,很多年一晃而過,一如抓不住的輕煙。夢里他們兩個都沒有正經爵,日里游手好閑,還越來越賴床,早晨醒來時,裴耽總要親他大半晌才肯起。
他不知所措,問裴耽:你為什麼在此?
裴耽說:我不在你床上,那應該去誰床上?
他不滿這種渾話,別過臉,心跳得有些快。但又察覺不對勁,固執地再問:你怎麼來牢州了?
裴耽說:牢州是哪里?
不對。他拼命地搖頭。可是他也想不起來牢州是哪里了,那好像是個很好、也很淡漠的地方,他猜測自己若去了那里,日子會過得平靜無波瀾。裴耽卻突然抱了上來,說,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同去,四哥,你不要拋下我……
奉冰陡然地睜開了眼。
未至卯時,正月的天亮得晚,但已有約的照在他的眼瞼上。
正月十五日清晨,太極宮傳旨,命庶人李奉冰宮團聚觀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