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圍獵了兩日,驪山附近下起了小雨。
寒冬冷雨最是磨人,比大雪封山還要難,雨腳漉漉地將萬都染,小蟲子一般往人的發里鉆。圍獵結束,圣人也失了興致,正月十二日便擺駕回鑾。
奉冰對貴人們圍獵的結果不興趣,只約聽聞裴相病了,因此一只獵都沒能打到,排在最末,還要課以罰金。回到長安,他便將這事同春時說了。
春時的傷已經好了許多,自己將小宅里里外外都灑掃了一過,迎接郎主歸來。聞言,春時也笑得開懷,“裴相真的在帳篷里躺了兩天?”
“真的。”奉冰振振有詞,“據太醫說,他腦子疼,肩膀疼,腳疼。要我說,他真的二十五歲嗎?比那些八旬老人還不如。”
卻忘了是誰爬個山都氣,被八旬老人們撂下的。
春時止住了笑,有些怪異地看著奉冰。奉冰以這樣揶揄輕松的語氣談起裴耽,實在太過見,過半晌,春時卻又不甘心地道:“裴相的騎厲害著呢,想必只是藏鋒罷了——說不定他貴人事多,還要在山上辦要公務呢?”
奉冰挑挑眉,還要反駁,卻聽外間有人報說,牢州的使君大人們來求見郎君了。
奉冰一呆。
牢州來的隊伍,雖失了領頭的朝集使向崇,但到底是將一整套貢流程都走完。元會覲見,貢庫,計帳上繳,到今雖才正月十二,但因牢州地遙遠,他們不敢耽擱,比其他隊伍都要離去得早一些。
然而在離去之前,他們卻決定先來向李奉冰告別。
隊中品階最高的那一位縣令,奉冰記得姓韓。兩人在花廳上拱手,各自座,奉冰命春時拿出了好茶。
韓縣令抿了一口,放下茶碗,憂心忡忡地向廳外的雨簾,低聲道:“京這一個多月,我們對李郎多有不周之,還李郎海涵。”
其實何止不周,一個多月,兩方幾乎是不聞不問。奉冰側而坐,微笑道:“韓令言重了,我們只是各有職司。”
韓縣令道:“如今我們要走了,有些事,還是不得不親自與李郎說一聲。”
奉冰道:“韓令請講。”
“今上繼位后,撤換了嶺南節度使與牢州刺史,李郎應當知曉。”韓縣令道,“之前的幾位主,其實……都與裴相,走得很近。”
奉冰一怔。他困地道:“這與裴相有什麼干系?”
韓縣令看他一眼,反而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想了半天,又委婉地道:“牢州雖僻邊陲,但遇有王命,絕不敢不盡心遵奉。”
王命。奉冰沉默下來,仔細地味對方的話。
“李郎在牢州的吃穿用度,下們始終心牽掛,只是事涉機,不能讓李郎知曉而已。今上繼位,雖然撤換了上頭的人,但又下圣旨讓您回京覲見,我們還以為,或許今上也是疼您的,想給您……平反,所以……”
點點滴滴的雨跌在房梁檐角,又掉在階前水,激起一陣清霧。
“我們按過往的吩咐照應您,卻沒料到,向崇向使君,竟為此而死了。”
奉冰閉眼,在腦海里捋了捋思緒,才開口:“韓令的意思是,牢州方面因為我招惹了圣人不快,所以才導致向使君慘死?”
韓縣令捧著茶碗,默默不言。
好一招敲山震虎。奉冰想,自己初至邸舍便遭馮乘盤問,其他人也沒有好臉,興許也都是看出了圣人的意思,唯有自己蒙在鼓里罷了。捱了半晌沉默,他面無表地又道:“奉冰戴罪之,本不應當牽連這麼多人。今日韓令特來告知我這些,不怕自己引火燒?那奉冰又要愧疚了。”
韓縣令喝了一口茶,嘆息。“我們也都是職任所迫,不敢說什麼高風亮節。但李郎是與我們一同到京的,今日我們總還是要向李郎問一句,愿不愿意和我們一同回去?”
奉冰吃了一驚,手指被茶碗燙了一下又回,一陣冷風鉆嚨,竟爾咳嗽起來。
春時連忙給他順氣喂茶,他自覺難堪,將春時拂開了。他完全沒料到牢州的人們仍愿意帶他回去——應當說,在長安不過一個多月,他已經覺自己無法回去了。
韓縣令道:“牢州雖然艱苦一些,到底在五服之,開化之地。只要李郎有心,我們帶您回去,您可以想法子逃避世事,將長安的一切都拋下,也不失為一條出路,不是嗎?”
韓縣令面容出比年齡更甚的蒼老,語氣是諄諄的規勸。可是他越說,奉冰只越難堪,因為自己的確是這樣想過的。全被破了,才發現只是一個個紛紜的泡影。
“……我已沒有這一條出路了。”他輕聲。
韓縣令道:“您好好想一想。牢州僻遠荒涼,山高水長,過了此刻,怕日后您便再沒有機會回去。”
奉冰卻不愿想。他深知自己只要想了,便很可能又生出弱,五嶺的浩長風都會為他逃避的借口。可是他不能走。
為什麼不能走,他卻也不愿細想。
他站起來,向韓縣令行禮,謝他的好意。韓縣令放下茶碗,回禮時,又嘆了口氣。
“下原料到不會太容易。”他仍然道,“但今年我們一走,圣人便不會再——”
“這是不是,”奉冰卻突然抬頭,“是不是裴相的意思?”
韓縣令驀地啞然。
“果然是。”奉冰在堂上走了幾步,有些焦躁。他想起來了,袁久林說過的。
——“裴相理解您,他會想法子讓您走的。”
廉纖的小雨飛飄進來,沾上他的角,拽著他的足履。為了忍住咬手指的沖,他不得不拉袖遮住手。他也不能在韓縣令面前發脾氣,對方都是承奉宰相之命,一片好心而已。他思來想去,宛如悶在雨中的無頭蒼蠅,最后只是生地道:“我不走。”
他的語氣,仿佛不是面對韓縣令在說話,而是面對著一個他假想出來的、可惡的裴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