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黑到極致,天穹的一角便撕出了寡淡的白。宰相府的車仆在大明宮外等了許久,未等到裴相其人,自己險些都要睡著,到天將明,便決定先回去了,卻見裴相披一雪倒在自家的大門口。
車仆大駭,長街上白雪皚皚,裴相仍穿著那一服,披著鷹鹯的大氅,半截子都埋在了積雪里。車仆先去拼命地敲門,管事的吳伯來應了門,見裴相如此,也極為震恐。兩人一同使力,將裴相先扶持到掃凈了雪的石階上去。
吳伯命人將炭盆搬出來,往裴相的懷里塞暖爐,裴相的五指在袖中攥得死,吳伯用力掰開了,凍得青白的手掌心里是一只方形鎏金邊的小藥盒。
吳伯膽戰心驚喚他:“郎主?”
裴耽很快也就醒轉,似乎他暈過去只是短短片刻的事。上的雪片開始融化,他看向吳伯,眨了眨眼,眼睫上的雪花便翩翩地落進了眼底那一片幽清的湖。
吳伯一放下心來,就急切地埋怨:“怎麼不坐馬車?”
裴耽想了會兒,笑了笑,“我忘記了。”
看他這笑,吳伯的話全堵在嗓子口。他蹲下,示意裴耽上來,他可以將裴耽背回去。裴耽卻拍拍他的肩膀,“你老啦,做什麼呢。”
吳伯又要被他氣到,卻見裴耽已經滯重行過他邊,一邊走,那背影還一邊落下撲簌簌的碎雪。
以陳璆為首的二三十名貢使連夜被捕下獄,侍省的一眾宦侍沒有及時回護場面,也都連帶遭罪。元會出事便是大事,三省長據說都為此食不下咽。
這些事奉冰聽說了,但到底已和他沒有很大干系。他從大明宮回來后一直在照料春時,還攔了幾個要找春時問話的辦案員。春時在宮里雖醒來過,回宅后卻又總是昏睡,時而還嘔吐不止,不過孫太醫說只要調養得當,這就只是輕傷,這對奉冰多是個安。
他一邊料理家事,床上的春時便一邊看著他,上雖然乏累,但一雙眼珠子仍舊清凌凌,追著他家郎主在房間里轉。
好不容易歇息了,奉冰回到床邊矮榻,默默讀書,春時卻也看著他。
奉冰被他盯得沒脾氣,放下書卷道:“做什麼?”
春時張了張口,奉冰以為他要喝水,春時卻小聲道:“郎主……圣人有沒有罰你?”
“沒有。”奉冰手去探他的額頭,又給他掖被角,微笑,“不止如此,他還夸你是義仆。”
春時角勾了勾,像是想笑卻沒有力氣,“沒有就好,我很笨,我看見您被……陳使君辱,想不出別的法子。”
奉冰靜住,手到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溫和地道:“你做得很好了。”
春時搖頭,半晌沒有再說話,別過頭去,卻落淚了。
奉冰嘆口氣,讓春時哭泣也不是他的本意。春時進十王宅時才十歲,還是個瘦骨伶仃的窮小孩,一邊照顧著他和裴耽,一邊也著他們的照顧而長。后來奉冰拘系詔獄,又流放牢州,都是春時陪著,他還記得他們在牢州做工,熱如蒸籠一般的夏季里,春時瘦小軀拉著暖倉打鐵,汗流浹背,卻不讓他靠近分毫,笑他說明明不會干,就不要逞能。
奉冰袖給春時揩去了淚,“睡吧,再睡一會兒頭便不疼了。”
就像他們在牢州時一樣,只要睡過去,夢里便沒有苦熱,沒有塵勞。
“我沒能照料好您。”他的聲音嗚咽著,“裴郎君曾吩咐過的……”
奉冰的手微微一僵,“他說什麼?”
“就是您剛買下我的時候。”春時低低地道,“回到王宅里,他就吩咐我,說您心善,手,要我一定照料好您。”
過了很久,奉冰才開口,機械地道:“你將我照料得很好。”
春時低下了頭。
奉冰了他的頭發。白布包裹了他額頭的傷,頭發也連帶烏糟糟的,奉冰呆了會兒,忽道:“他說,他不是為了報仇。”
春時復向他,愣愣地。
“他說當年大哥懷疑于我,屢次要害我,他說他必須扳倒大哥。”奉冰從風雪飄蕭的記憶里拼接著裴耽的話語,卻好像并不是說給春時聽,而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春時并不知他在初一夜里曾見過裴耽,甚至不知裴耽與幽恪太子是有舊恨的,但聽見這話,他驀然想起元夜在含元殿里,郎主剛謝恩回來的時候。
春時那會兒腦子很不清醒,只記得郎主披著一的雪,面容蒼白得好像洗了很多遍,雙眼卻布滿了紅,坐到春時邊時,似乎還低低地噎了一口氣。
他是不是見到了裴郎君?
這些話,都是裴郎君告訴他的嗎?
“也許裴郎君是沒有法子。”春時驀地道,“您在詔獄里那麼苦,也許他不是不想救,是沒有法子。”
奉冰輕聲道:“元夜我打了他一耳。打完之后,我整個人的氣力也卸掉了,我突然覺……”
奉冰停了一停。冰冷的空氣緩慢僵滯地流。他一手撐在床沿,捧著臉,幾縷發從指里落下,他又道:“三哥曾說,裴耽中試之前,在裴家曾過得很不如意。”他淡笑了笑,“我連這都不知道。我跟著他往河東裴家去了許多次,都不知道。春時,我是不是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