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趙國公無忌,故司空揚州都督河閑元王孝恭,故司空萊國文公如晦……祿大夫兵部尚書英國公李勣,故徐州都督胡壯公秦叔寶等,或材推棟梁,謀猷經遠,綱紀帷帳,經綸霸圖。或學綜經籍,德范煒,犯同致,忠讜日聞。……宜酌故實,宏茲令典。可并圖畫於凌煙閣,庶念功之懷,無謝於前載;旌賢之義,永貽於后昆。”
列畫像的開國功臣共計二十四人,毫無懸念的,長孫無忌排名第一,而已經逝世的秦瓊排名末尾,至于李素,理所當然的沒出現在這份名單中。
冗長的一篇《圖功臣像于凌煙閣詔》,李素洋洋灑灑念誦之后,臺下千名朝臣同時跪地,齊謝皇恩。
李素念完后,小心地卷起黃絹,雙手將它捧還給宦。然后神肅穆地站在一旁。
臺下的群臣先是謝恩,上了畫像的功臣們一臉喜意,李世民含笑負手靜靜地看著他們,接著氣氛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一臉喜意的功臣們慢慢的收起了笑容,李世民臉上的笑意也漸漸褪去。
廣場上一片寂靜,許多人慢慢地垂下頭,眼眶開始紅,李世民神悲愴,強忍淚水,最后程咬金突然一聲哭嚎,終于點了這片抑的寂靜,無數人跟著伏地大哭起來,李世民也忍不住了,淚水潸然如雨下。
一旁的李素幽然嘆了口氣。
那段金戈鐵馬征戰天下的歲月他并沒有經歷過,可是能想象得到多麼的艱困,他們背負著“反賊”的名聲,從起兵到聯絡義軍,從圖占中原到收攏吞并各路豪杰,就是這麼一群人,生生打下了一座江山。
其中的苦楚艱難,除了他們自己,無人能懂。
功名就,富貴榮華,何曾輕易唾手得之?誰不是滿傷痕九死一生,豁命以赴才換得天下太平,功高爵顯?
聽著臺下千人嗚咽哭嚎聲,李世民深吸了口氣,大聲道:“暴隋無道,民不聊生,當年各路義王,各路煙塵揭竿而起,邦無道,天下棄之,朕起于晉,率義軍席卷中原,年余時,暴隋遂覆,何也?蓋因天命在吾,為黎民立命計,朕當仁不讓,居龍庭,端寶座,只為天下子民謀萬世福祉,登基十八年,朕躬垂謹慎,不敢忘初衷……”
緩緩環視臺下的群臣,李世民凄然嘆道:“當年的從龍功臣已逝近半,生者亦垂垂老矣,悲乎哉!朕常思當年袍澤之,征戰疆場上,朕與爾等同食同寐,抵足而眠,行軍時為朕遮風擋雨,征戰時為朕廝殺陷陣,朕有袍澤如爾等,實為生平幸事,自貞觀以來,幸得諸公不棄,朕……多謝諸公了!”
說著李世民緩緩朝臺下群臣躬長長一揖。
群臣急忙伏地還禮,有者更是嚎啕大哭。
李世民眼眶含淚,微笑著轉過,朝宦揮了揮手,沉聲道:“開閣樓。”
凌煙閣沉重厚實的大門被緩緩推開,閣殿正中擺放著一只碩大的青銅香爐,香爐上著三支兒臂的檀香,青煙裊裊扶搖而上。
殿正中的墻壁上,眼的第一幅畫像便是高祖先皇帝李淵,畫像上的李淵并未穿龍袍,而是滿鎧甲,右手握著一柄利劍,劍鋒斜指向天,仿佛正在號令千軍萬馬攻城拔寨,一凜冽生寒的殺氣撲面而來,令人生畏。
李淵畫像的旁邊便是李世民的畫像,畫像上的李世民也披甲帶盔,一戎裝,騎在馬上雙眼注視前方,目沉穩睿智,似可穿迷霧。
接下來便分別是長孫無忌,李孝恭,杜如晦等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畫像上文臣儒衫袂袂,迎風飄展,武將披掛按劍,威風凜凜,二十四人各形態,栩栩如生,畫家閻立本將畢生畫功揮到了極致,落下的每一筆皆傳神形。
李世民環視群臣,凜然大聲道:“凌煙閣功臣畫像世君王香火供奉,還諸公及后人繼續輔佐朕和歷代大唐君王,凌煙閣,朕必不吝添奉功臣畫像!人歲或未可長久,爾等忠名必將彪炳千秋,與天同壽!”
臺下群臣們遠遠看著,不由愈激,紛紛伏地拜謝。
片刻后,臺下不知何人忽然唱起一先秦的古歌,歌聲低沉激,如裂布帛,悠悠在廣場上回。
“豈曰無,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天地間仿佛萬靜止,只有這戰歌在秋風中飄揚。
*
群臣散去,只有功臣畫像上的名臣武將們被留了下來。
李世民今日興致似乎很高,下令設宴與諸臣同樂,而設宴的地方就在凌煙閣前空曠的廣場上。
今日的功臣們都很沉默,就連最跳的程咬金也難得的安靜下來,眾人心復雜,想哭又想笑,呆呆地注視著凌煙閣自己的畫像,笑著笑著,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
李素也被留了下來,作為設立功臣畫像的提議者,而且本也有不落于功臣們的功績,李素被留下亦是理之中。
看著眾人沉默的樣子,李世民忽然大笑著舉杯,道:“今日本是喜慶之日,諸公何故傷懷?朕與爾等同心同德,征戰半生,終于定鼎江山,百姓終于安太平,此皆諸公之功也,來,且與朕滿飲此杯,共賀天下太平!”
眾人心一緩,急忙舉杯飲盡,烈酒下肚,凝重的氣氛總算松緩下來,君臣也有心玩笑了。
程咬金第一個跳出來,一把揪過李素的襟,搬弄著他的腦袋上下搖晃,笑得像一只剛掙韁繩的哈士奇。
“好娃子,真生了一副七竅玲瓏的水晶心肝,也不知跟誰學了一稀奇古怪的本事,卻學得恰到好,立功臣畫像這事咱們都沒想過,偏這娃子想到了,可惜年紀太小,不然你也和咱們這些老東西一樣掛在凌煙閣的墻上……”
李素揮舞著雙手力掙扎。
眾人哄堂大笑,李績看不下去了,站起來一腳踹中程咬金的屁,怒道:“夸孩子就好好夸,搬弄來搬弄去,嚇著娃子你賠啊?滾遠,老貨!”
長孫無忌顯然心也不錯,這時他似乎渾然忘卻與李素生的那些恩怨,一臉長輩寵溺的笑容,笑道:“子正奇才,雖年輕卻天資聰穎,陛下亦說過,將來若有立功者,必不吝凌煙閣添一幅畫像,子正賢侄再多為陛下立些功勞,過些年約莫便可與老夫等同列凌煙閣了。”
李素也仿佛忘記了恩怨,笑道:“長孫伯伯謬贊了,小子雖有寸功卻不敢與諸位開國功臣同列,倒是長孫伯伯這些年殫竭慮為陛下分憂,是為國之柱石,小子恭賀長孫伯伯名列功臣畫像第一。”
一番馬屁拍得長孫無忌用無比,捋須長笑搖頭自謙。
李世民瞥了李素一眼,笑道:“果真生就一副玲瓏心竅,有子正在朕邊,朕無憂矣。”
眾人聞言一怔,接著馬上品出李世民話里的意思。
看來東征高句麗已是箭在弦上,開始進倒計時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李素必然是欽點的隨駕出征的臣子之一。
緩緩環視席上眾功臣,再放眼向遠那一片祥和寧靜的金夕,想到這片偌大的江山是自己和功臣們親手打下,親手開創了一個繁華熙攘的盛世,李世民不由意氣風,舉杯朝天邊那一金的夕遙遙一敬。
沒人知道李世民究竟想敬誰,那些不能說出口的人也是就李世民今生功績的一部分,也許是當年被他領兵宮迫不得已退位禪讓的高祖皇帝,或許是被他親手殺于馬下的前太子李建和齊王李元吉,也許……是那些曾經背叛曾經不服,后來卻一一被他碾踩踏的敵人們。
李世民已微醺,黝黑的臉龐泛起些許的紅,半闔著眼瞥向李素,醉態迷蒙地道:“子正……”
李素沒喝多酒,聞言立即起恭立:“臣在。”
李世民笑道:“朕知子正不僅有安邦經世之能,更有詩賦詞章之才,今日乃我君臣喜慶之日,久未聞子正新作,不妨今日作詩一如何?”
李素頓時苦起了臉。
詩呢……自然是有的,可他的詩要給錢的啊,不給錢白念覺虧得慌……
立在席間,李素猶豫踟躕不已,李世民微醺的目盯著他,朝他挑了挑眉:“子正莫非無佳作?”
程咬金在一旁拍桌大笑起哄道:“娃子快快作來,作一提氣的,長神的,作得不好罰你掄一個時辰斧子砍樹……”
程咬金起著哄,在座的功臣們卻紛紛捋須微笑,包括李績都是一副洗耳恭聽狀,毫沒有打圓場的意思。
李素嘆了口氣,看來今天要免費一回了,這種行為簡直是敗家……
“呃,臣請陛下出題。”李素躬道。
李世民反手指了指后的凌煙閣,道:“題就在這里,子正且作來。”
李素仰頭看著面前莊穆的凌煙閣樓,和面前一眾目期待的功臣們,一時間忽然有些向往,如果自己當初曾出現在那個隋末紛爭的戰場上,親眼看著當年年輕的他們舉劍執戈,征戰天下,或許,那樣的日子更有意思。
舉步緩移,李素在酒宴中間慢慢踱著輕碎的步子,隨即腳步一頓,負手哦。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卑沙遼城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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