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 求祖宗保佑也好, 求神拜佛也好,并未讓皇后的病有所好轉。一晝夜了,皇后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側福晉一直在床前守著, 眼淚哭落了兩大海,只是沒用。有時候連都要懷疑, 是不是的嚶兒已經不在了, 只留下一個軀殼在這里, 其實魂魄早就走遠了。
這宮廷,看著雕梁畫棟, 妝蟒堆繡底下張著吃人的虎口。如果說當初先皇后的病故, 能歸咎于先皇后本就底兒弱, 的嚶鳴不是這樣。嚶鳴自小板兒結實, 五歲上出過一回花兒, 別人都是滿臉麻子九死一生,呢,唯有上臂留下三四個淺淺的窩兒,不細看簡直分辨不出來。就這樣的子骨,進宮還沒滿一年呢,便鬧得昏厥不醒,這是皇權鎮下不好開口, 否則真得找太皇太后和皇帝質問一番, 是不是嚶鳴被人下了毒, 亦或是被人敲了腦瓜子,這才醒不過來的。
做母親的,想得越多就越怕。側福晉不便把心里的疑慮說出來,便自己悄悄查看,看遍了嚶鳴的十個手指頭,還好,甲蓋里頭是正常的。復去查驗的頭骨,小心翼翼把閨的腦袋了一番,并沒有哪里創。松了口氣,頹然坐下來,看看嚶鳴的臉,著實地五俱焚,便把的手攏在掌心里,哀聲說:“嚶鳴,你瑪法那時候管你小牛犢子,說你強壯,將來一準兒有福氣。如今你的確是哥兒姐兒里頭福氣最好的,可你怎麼這樣了呢?我同你說過的,人活一輩子,指著別人都是空的,必要自己爭氣。你眼下有了子,也是要當額涅的人了,不能由著自己的子來。孩子在肚子里呢,你天燙得煉丹爐似的,孩子不住,再拖延兩天,只怕要生個齊天大圣出來。”
明明很悲傷的氣氛,可經側福晉里說出來,就引人發笑。松格在邊上侍立著,心里很覺得悵惘,以前主子也是這樣的,心境兒開闊,說話逗趣,瞧著端莊穩重,誰也不知道大家閨秀的外表下,藏著怎樣一個炙熱活泛的靈魂。但是后來,自打大婚過后就變了個人似的,因為公爺以前犯的事兒不小,連帶著主子也天天如臨大敵。
“側福晉,您別急。”松格說,“主子最喜歡孩子啦,母子連心,就算為了小阿哥,也會醒過來的。”
側福晉聽著,輕輕嘆了口氣。藥吃了不老,但就是不見效。上依舊滾燙,這熱要是還退不下來,別說孩子,就連自己也有危險。
這會子能怎麼辦呢,真像落進了海心里似的。所幸皇帝沒有撒手不管,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沒有不聞不問,隔一會兒就打發人來問況,看樣子倒都把嚶鳴兜在心上。尤其皇帝,做到那樣確實不容易了,昨晚上熬了一夜,今早起五更門聽政,散朝后剛進來,恰逢八百里加急的函京,又匆匆召見臣工去了。人都說皇帝多高高在上,多沒有人味兒,可這一晚上看下來,并不是這樣的。側福晉早前并不待見這皇帝婿,但見他兩頭懸心,恨不得把自己掰兩半的模樣,丈母娘疼婿的千古通病就犯了。起先是滿心怨恨,覺得嚶鳴像先皇后一樣,八盡了苛待。如今看來,嚶鳴那時口口聲聲萬歲爺待好,并不全是為了安家里人的心。
“要快些醒過來,”側福晉捋捋的頭發,“瞧著萬歲爺吧,你一向是個不要人心的孩子啊……”
西洋座鐘底下墜著的那個鐵坨坨有序地搖擺著,時候過起來飛快,轉眼天就黑了。側福晉看看外頭,心里愈發焦躁,嚶鳴昏睡得越久,母子倆就越危險。可憐那小小人兒,在娘胎里那麼大的罪,這可是頭一胎啊,要是有了閃失,往后就不好了。
這時殊蘭端著玉蓋碗進來,小聲說:“側福晉,皇后娘娘一天一宿沒進吃的了,這麼下去只怕子撐不住。萬歲爺先頭讓給娘娘熬米油,這會子預備妥了,給娘娘進些,也好有力氣堅持。”
側福晉道好,正起預備喂,見外頭皇帝進來了,忙肅容退到一旁蹲安。
皇帝擺了擺手,“不必多禮,朕公務忙,一時顧不上這里,有您在,朕也放心些。只是偏勞您了,為咱們的事兒……”
側福晉聽他說的都是家常話,倒也略覺得心,只道:“萬歲爺言重了,皇后娘娘雖尊貴,到底還是奴才的閨。閨病了,奴才沒有不來照料的道理。萬歲爺政務巨萬,還是當以家國天下為重,娘娘這里不必擔心,有奴才伺候著,出不了差錯的。”
皇帝臉慘淡,點了點頭,半晌才又道:“朕心里有愧,很對不住你們。朕是皇帝不假,可照著尋常家子來說,朕也是婿。您不必對朕口稱奴才,嚶鳴知道了要不高興的,橫豎在朕跟前早就我啊我的了,也沒個讓長輩這麼下氣兒的道理。朕重,管您,朕私下也隨稱呼罷了,一口一個側福晉,反倒顯得生分了。”
側福晉這回真有些誠惶誠恐了,擺著手說不,“奴才微賤之人,何以克當!”
皇帝說應該的,“朕來替您的班兒。您守了一天一夜了,讓底下人帶您到偏殿進點吃的,歇一歇。”
側福晉瞧了他一眼,雖說年輕爺們兒子骨結實,到底外頭勞里頭惦念,瞧著可比中秋大宴那會兒憔悴多了。嘆息著道是,“萬歲爺也要保重圣躬才好,太醫們都盡心盡力醫治娘娘,興許過會子娘娘就醒了。”
皇帝頷首,側福晉隨宮人去了,他便提袍登上腳踏,嚶鳴的額頭說:“你快懶出花兒來了,這會子可好,吃的都要朕喂你。”
上抱怨著,還是接過碗匙來。有時候生命就是一個圈,這頭發生過的事兒,悶頭走了一程又狹路相逢。比如這米油,那時候很缺德,說要拿這個給他固養來著。現在呢,他的兒在肚子里落地生,著他來給喂米油了。
一項工作,做多了能生巧。以前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的皇帝,通過實踐掌握了給病人喂藥喂水的全套本事。他慢條斯理喂下去半碗,覺得差不多了,喂得太多怕撐得慌。回手把碗給殊蘭,又接了帕子給掖,一面說:“灌了一肚子水,你想吃有嚼頭的不想?朕讓膳房預備你最吃的點心,你起來吧。”
憾的是皇后并不理他,他無奈地看了半天,見氣息急促的樣子,忍不住頭哽咽起來。
什麼都做不了,真是什麼都做不了。他低下頭,前額抵著被褥的緞面,那冰涼的直達心。他從未這樣害怕過,擔心醒不過來,會一點點冷卻,就像這緞面一樣。
殊蘭見他無聲,料他大約是在哭吧。帝王的眼淚,帶給人的震不可謂不大。這是傷心到了極,昏厥的人無知無覺,醒著的人卻被折磨得幾乎丟了半條命。悲戚地勸:“萬歲爺,您別這樣,娘娘知道了怎麼辦呢。”
他不怕知道,知道了就該愧疚,往后更該好好他才對。不過外人看見他失態了不好,便道:“這里沒旁的事兒了,你下去歇著吧。”
殊蘭略頓了下道是,卻行退了出去,只是并未走遠,還在廊下徘徊。如今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夜便濃霧大起,天上月亮已經瞧不見了,滿世界迷迷滂滂,連燈籠都被包裹住了,影下浮塵般的水汽上下翻飛,無孔不,鋪天蓋地。
海棠從配殿過來,見站在廊下,便道:“姑娘這麼長時候沒合過眼,怎麼不回去歇歇?”
殊蘭搖搖頭,“娘娘還沒醒,我心里放不下,怎麼好去歇著呢。”
海棠不由嘆息,“好好的,不知怎麼就變這樣了。照我說,還是因為怡嬪那事兒了怒。怡嬪這人,打從先頭娘娘在世時起就慣會調唆人,自己在后頭,常拱人打頭陣。做的那些事兒,主子娘娘全瞧在眼里,姑娘見這后宮太平,卻不知主子娘娘要費多心力,這回要不是越來越不像話,娘娘也不會這麼置。”言罷頓下來,牽了下角道,“姑娘回去睡會子吧,您是客,大可不必像我們似的,沒的累壞了,倒是我們慢待了。”
殊蘭噯了聲,臉上火辣辣的。雖笨拙舌,但別人話里的喻還是聽得懂的,海棠大約是在暗示,那天花園里怡嬪和說的話,皇后娘娘已經知道了,這才大發雷霆置了怡嬪。自己呢,和皇帝沾著親,不好得罪,但皇后心里終究生了嫌隙……轉頭朝東暖閣了一眼,悵然思量,這是因為皇后忽然病倒了吧,要是沒有意外,自己怕是不能再在宮里呆下去了。
其實回去,倒也不怕的,聽說營房福晉給得抬不起頭來,福晉以毒攻毒般替阿瑪置了一房妾,如今阿瑪把營房福晉扔到后腦勺去了,連家門也不出,專心致志和那小姨娘膩歪在一。自己這程子在宮里開闊了眼界,瞧見了皇后辦事的手段,就算再有人和過不去,也不會像以前似的,唯唯諾諾不敢說話了。離宮……實有些憾,看見了帝后的,羨慕得久了,心里就生出枝蔓來,只怕出去,遇不見第二個和他一樣的好人了。
心里正惆悵,見周興祖和兩位太醫捧著藥湯從西圍房里出來,忙先行一步進了正殿,預先給太醫門掀起厚重的門簾。周興祖欠道了謝,進去后又為皇后請脈,復牽袖探探皇后額頭,斟酌著說:“回皇上,娘娘脈象雖還虛浮,但相較之前略有平穩,熱也稍退了些。臣和諸位太醫新研制了拔毒散,力求消風解熱,防止傷毒潰散。”
皇帝道好,“快給皇后用上。”
周興祖應了個嗻,上前揭開被褥,取下皇后上遮蓋的紗布。原以為傷勢多會有好轉,但結果出乎預料,傷口結了痂,周圍的皮兒浮腫,漸漸有了向癰疽轉變的趨勢。
周興祖歪頭咂舌,十分困頓,皇帝看著那傷,心里七上八下,“依你之見,幾時能消腫?”
這個問題就比較復雜了,太醫在陳述事實的同時,也不能忘了安皇帝緒。否則又像昨兒似的,三句不對就要把人滿門抄斬,他們這群人有多腦袋都不夠這位萬歲爺撒氣的。
周興祖說:“表面似有愈合的征兆,但傷口周圍水腫不退,臣要換方子,以白鶴藤加蒼煎湯敷之,再觀后效。”
皇帝頹然點頭,只要還有開方子的余地,那就是好的。太醫們又匆匆去了,他回看床上的人,一直蹙著眉,也許想醒,卻欠缺那子力量吧!
他上前去,坐在腳踏上的眉心,乏累得厲害,便枕在枕邊喚。長長短短的嚶鳴,奇怪,以前一直是皇后、二五眼地稱呼,甚至還給取過懵鵝的綽號。這回是第一次正經的名字,原來的名字很好聽,什麼嚶鳴求友,和薛深知毫無關系,本就是自己的名字。
周興祖這回手腳利索,更換的湯藥很快來了,紗布浸后層層冷敷,皇帝不假他人之手,一應都是親自料理。敷藥半個時辰,再包上白葉火草研制的藥,一忙碌下來,人都要虛了。
側福晉不能放心,略休息了一會兒又進來了,見皇帝臉不好,聲道:“萬歲爺歇歇去吧,娘娘不知多早晚醒,您這麼沒日沒夜的,子會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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