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請一個人, 這事傳到坤寧宮, 嚶鳴手足無措。
以往太皇太后讓陪著進膳, 大抵是兩個人一道的。這回有意只皇帝一個,不必細說,八是為了商量納公爺的事兒, 且不歡迎旁聽。
嚶鳴拉著皇帝的手,不敢撒開, 很有這樣優寡斷的時候,只是死死拽住他,里囁嚅著:“天兒這麼晚了……”
皇帝知道擔心,了的臉道:“太皇太后早晚要傳朕過去說話的,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朕去聽聽老人家的意思,你別怕,未必一定對你阿瑪不利。”
可眼下能想到的,幾乎全是不好的東西。好話不背人, 既然背著,大事肯定不妙。可是不讓他去,那就是公然違抗太皇太后懿旨,不納公爺, 連的罪行也大得滔天了。沒法子, 只得松開手, 他臨要出門前, 了聲邑, “你抱我一下再走。”
皇帝心里最的那部分被勾了出來,他從來抗拒不了細膩的小懷,回摟住,在額上親了一下,說別怕,“朕去去就來。你上還疼麼?好好歇著,等朕回來,把消息原原本本告訴你。”
他松開,從丹陛上下來,前的人已經挑燈在下面候著了。天很黑,孤寂的兩列燈火,照出一片狹長的通道,皇帝踩著那團穿過了泰殿,消失在甬道的盡頭。嚶鳴在殿門前站了很久,冰冷的空氣鉆筋斗骨,厚厚的狐裘斗篷也擋不住那寒意。
“主子,咱們進去吧。”松格輕聲說,“外頭涼,仔細了寒氣。”
回頭看了一眼,“松格,我到這會兒才明白,深知那時候有多不容易,這種擔驚怕,真我厭惡了。”
松格臉慘淡,攙著的胳膊說:“早前您進宮,不是預備好了的麼,一切沒有出乎您的預料,您該看開些。”
苦笑了下,怎麼能看得開呢,那可是事關阿瑪吃飯家伙的大事兒。不過松格說得沒錯,先前董福祥登門說老佛爺喜歡,請進宮玩兒,當晚就把因果都想周全了。一切確實在預料之中,唯一沒有料準的,大概就是讓這個悶頭瞎闖的呆霸王闖進了心里,可也正是因為有他,讓在這深宮里有底氣活著。如果沒有他呢?會是第二個深知,日夜經焚心的煎熬,最后被這無不在的重擊垮。帝王家,何來的親,即便平日再喜歡你,一但朝政上出現了傾斜,你隨時會被放棄,因為你始終是外人。
低下頭,慢慢往回走,上沒什麼力氣,地靠著松格,被半扶半抱帶進了東暖閣。
心頭一陣陣發,讓松格開了半扇窗戶,外頭冷氣撲面而來,才稍稍舒坦了些。背靠著炕頭的螺鈿柜朝外看,喃喃說:“我昨兒夢見深知了……”
松格嚇了一跳,“主子您別嚇唬奴才,大晚上的,說這個干什麼?先皇后已經做神仙去了,不惦記您,您別老想著。”
嚶鳴嘆了口氣,“不知怎麼回事兒,以前我覺得宮里還不賴,有吃有喝有我喜歡的人,我就想著自己能在這里過好一輩子。可后來大婚了,當上了皇后,想頭兒又和先前不一樣了,看著尊貴已極,后宮里頭獨一份兒,其實沒人知道我心里那份惶恐。我到底是個俗人啊,面兒上滿不在乎,但掰開了碎了,逃不過那份俗。我怕娘家倒臺,就當不皇后了,我還怕萬歲爺立新皇后,把我打冷宮……”
松格覺得主子純粹是瞎想,“您琢磨琢磨,您和萬歲爺是怎麼過來的。您二位打打鬧鬧,就萬歲爺,挨了您多回兌,他不還是老老實實上您這兒來嗎。怹老人家就吃您這一套,您是紫城里唯一敢給他小鞋穿的人,他那份腳的滋味兒,得骨啦。”
嚶鳴差點被逗樂了,“你這丫頭,留神說話,仔細人聽見了。”
松格吐了吐舌頭,“這會子不是沒外人嘛。”
是啊,這宮廷里頭,能算得上自己人的只有松格。過窗戶的隙往西看,看不見慈寧宮,唯有滿天疏疏朗朗的星,被這寒夜凍傷了眼睛。
那廂的慈寧宮暖閣里,檀香味兒沖得皇帝頭昏腦漲。紫檀的膳桌上擺著一溜青白玉素蓋碗,可祖孫倆誰都沒有筷子。太皇太后看著盞子里的酪說:“皇后吃這個,要是在,一盞未必夠吃的。我是真喜歡的,打從頭天進宮我就瞧出來了,這孩子福厚,將來肯定有大出息。以往我傳酒膳也好,果膳也好,都上,今兒沒,單了你,你知道為什麼?”
皇帝道是,“皇祖母是有話吩咐孫兒,這話會傷了皇后的心,這才沒有傳來。”
太皇太后被他一語道破,微微怔了下,良久才點頭,“沒錯兒,是這個意思。先頭多增進宮,你得著消息了吧?”
這宮里一舉一,從沒有瞞過他眼睛的,多增幾時來,幾時走,走的時候臉上什麼表,他都知道。皇帝略沉默了下,垂首道:“孫兒聽皇祖母教訓。”
他的態度這麼好,倒讓太皇太后始料未及,本以為他總會辯駁幾句,比如說下野的舊臣不該干涉朝政什麼的,結果并沒有。所以啊,皇帝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這回多會對皇后不利,要是極力維護,愈發讓老祖母心生厭惡。所以他干脆順著捋,先把老太太心里攢著的火氣捋沒了,接下來就好說了。
太皇太后瞧著他,燈下的皇帝氣定神閑,眼眸明凈。二十三歲是大好的年紀,青春、熱、壯志凌云,但欠深思慮。
“當年你阿瑪忽然撒手,朝中經歷了多大的,你還記得麼?”太皇太后道,“后來你登基,雖有皇帝之名,卻無皇帝之實,十二年制于人,連婚事都不由自己做主。那時候你對薛齊兩家恨之骨,發誓要將他們滅族,事兒才過去幾年罷了,我料你也沒忘。如今對薛家的置,算是說到做到了,那麼齊家呢?納辛的罪過遠不及薛尚章,且他的閨了你的皇后,你網開一面是應當的,但這種寬赦要有度,要敷衍得了滿朝文武,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眼下朝堂上群激,連多增都給抬出來了,你要仔細,別鬧出文死諫的戲碼來才好。我知道皇后識大,不過這件事上,怕是沒在你上使勁兒。我今兒沒來,也是有意讓知道,過多干預朝政不對。還有你,初登后位,有些事兒不知道輕重,你當了十七年皇帝,不明白的地方你該告誡,不該由著的子胡來。”
皇帝靜靜聽著,沒有為嚶鳴一聲屈,待太皇太后說完,他才俯首道:“皇祖母教訓得是,孫兒和皇后絕不敢有半句違逆。皇后擔心父親,這事兒不假,也求過朕,只要留阿瑪一條命,旁的一概不奢求。朕之所以遲遲沒有判定納辛的罪責,并不全是為了皇后,朕也有朕自己的考慮。納辛早年確實與薛尚章狼狽為,但他保朕登上帝位,皇后宮后,他替朕徹查戶部稅目,車臣汗部戰事調遣烏梁海部協同作戰,這些都是他的好,朕不能記過不記功。薛尚章倒臺后,這朝堂上明里暗里還有多同黨,細細糾察起來,只怕占了半壁江山。朕想讓他們看見,只要依附朝廷,朕可以既往不咎。但軍機某些人公報私仇,口頭上大義凜然,私底下打什麼主意,皇祖母比孫兒還知道。”
太皇太后聽他一句一句把事兒都攬到自己上,心里不由悵惘。到底還是有這一天,宇文家的老病在他這代沒能幸免。他拿那些有私心的員來說事兒,其實何嘗不是為了全自己的私心?
皇帝需要一個勤政睿智的好名聲,不能因納辛毀于一旦,太皇太后道:“既不收監,也不懲,你偏袒得太過了,鬧得不好人心浮,于社稷不利。”
皇帝抬起眼,“那依皇祖母的意思,孫兒應當怎麼置?”
暖閣里燃著燈,遲重的金映著太皇太后的臉,老太太角微沉,淡聲道:“你不愿打皇后母家,是為保皇后的面,納辛要是曉事兒,應當自盡,才不至于令皇后為難。”
皇帝靜靜聽著,沒有應聲。自盡也罷,問斬也罷,都是個死,沒有哪個更面高貴。太皇太后在等他的表態,他不好直直反對,只道:“請皇祖母再容孫兒一些時日,眼下還有幾樁案子沒有查清,待有了結果,到時候再一并發落。”
太皇太后說好,“你萬鈞重擔在肩,皇祖母知道你能夠妥善置。但納辛圈府里不是長遠的方兒,刑部也好,督察院也好,給他騰個地兒,也好堵住那些臣工的。”
這是太皇太后下的令兒,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皇帝微頓了下,只得領命道是。
從慈寧宮出來,夜已經深了,想回坤寧宮,怕吵著,且又覺得不好向代,他在乾清宮前徘徊了一陣兒,還是退回了養心殿。
這一夜皇帝沒有回來,嚶鳴枯坐了大半夜,將要天亮的時候才稍稍瞇瞪了會兒。
想是不好了,自己心里知道,太皇太后管了這事兒,皇帝是極孝順的,沒法子拂逆老太太的意思,所以躲著了。氣虛得厲害,渾酸痛,但今天各宮妃嬪要進來請安,必須打起神應付,越是這樣當口,越不能人看笑話。
在正殿里升了座,浩大的殿宇,看上去金碧輝煌,其實還是空的。那些嬪妃們進來了,個個臉上帶著笑意,這笑意絕不是平時憋出來的,是發自心的,由衷的歡喜。
“恭請皇后娘娘萬福金安。”小主兒們甩帕子蹲安,群的錦耀眼,環佩叮當。
嚶鳴說伊立吧,“今兒正是化雪的時候,怪冷的,咱們挪到西邊暖閣里說話。”
海棠上前來攙,下了腳踏,搖搖曳曳往西,那姿楚楚,引得金地緙百子袍的后擺也款款輕搖。后的妃嬪們換了下眼,悄悄撇笑了笑。
眾人都落了坐,則嬪道:“貴主兒今天上不好,才傳了太醫過承乾宮瞧病,奴才的永福宮離近,托奴才給主子娘娘告個假,說回頭上好了,再來給皇后主子請安。”
嚶鳴托著茶盞,輕輕吹了吹上頭飄浮的茉莉花瓣,心里門兒清,哪里是病了,不過是借故不想照面罷了。也不惱,頷首道:“既病了,就讓好好養著吧。天兒冷,是要仔細點兒,眼看到了大節下了,后頭且要忙呢。”
大家虛偽地敷衍著,說主子娘娘也要保重,節下好些事兒要娘娘做主呢。
其實表面上過得去,倒也罷了,可有的人就是不安生,心要在這個時候給上眼藥。祥嬪到底忍不住挑起了話頭兒,試探著說:“昨兒我們家人進來會親,恰好說起外頭的局勢,聽說和薛家有牽連的,這會子都翻起舊賬來了……連主子娘娘家……”
一時殿眾人眼風如矢,所有人都在揣測皇后接下來的反應。當然顧著看熱鬧可不行,得適當表示一下關心,謹嬪道:“娘娘放寬心吧,萬歲爺自會還公爺一個公道的。”
還公道?納公爺不干不凈,哪來得公道可還?可是那些小主兒們笑著應承,“正是呢,請娘娘放寬心。”
嚶鳴端著茶盞一哂,“咱們后宮,多早晚能談論前朝的事兒了?我知道大伙兒是好意,但也要謹守本分才好。我和萬歲爺是正頭夫妻,像這些外頭的事兒,自有萬歲爺周全,你們就不必憂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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