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晴,柳樹出了新芽,長長的绦染上淡淡的翠,隨風輕拂過的傘面。沒有說話,眉眼彎彎著他,他在那片凝視里,產生一種微醺的錯覺。
定了親的兩個人,半生不,因親事在那里,心里裝著滿足,裝著穩妥,相見時候格外熨帖。似乎也不需要急于表明相思和誼,只需對著,千言萬語脈脈一笑,已然盡夠了。
這樣大好的春里,高聲恐驚天上人。相顧無言,似乎又顯木訥,他有些手足無措,低低道:“我奉旨為大行皇后預備殯宮,昨兒才回京的。本來想去見一見你,衙門里堆積的差事又太多,都是要現辦的,沒能出工夫來。今兒恰好差不多了,本打算回去換裳,就去府上求見,沒想到你先來了……”
嚶鳴說是,“皇后的事兒一出,宮里各衙門都不得閑,你忙我知道。我是瞧著今兒天氣好,帶丫頭出來踏個青,恰好走到這里,便想見你一面。”
海銀臺臉上升起一點紅暈來,那句想見你一面,他心頭一熱。
他是個壑山川里行走的人,除了悶頭制作燙樣,余下的大半時間都在山野間丈量和計算。他見過的姑娘不多,因此一不小心容易臉紅。他是個萬事講究效率的人,從沒想過為婚姻大肆篩選合適的人選,遇上這個已經極好,就一門心思地等著垂青他,等著迎娶過門。
傾慕的姑娘主來瞧他,這讓他寵若驚,但約又覺得不單是來見一見那麼簡單。斟酌了再三不好相問,便笑著指指前面,“這條長堤通瓊府花園,那園子是前朝一位翰林的私宅。后來家里沒落了,又舍不得把園子出讓,干脆鑿了圍墻供人游玩。妹妹去過那里麼?”
嚶鳴說沒有,“我不常出門,瓊府花園倒是聽說過,一直沒有機會去瞧瞧。”
海銀臺抿一笑,他笑起來總帶著靦腆的味道,是現在世故的大爺們臉上看不到的,“那正好,我陪妹妹走走。”
嚶鳴點了點頭,回吩咐鹿格:“你去車里,把我的斗篷拿來。”
鹿格會意了,忙呵腰道是,其實主子這麼吩咐并不是當真要斗篷,只是拿這個借口先支開,有些話好私下和海三爺談。
兩個人并肩走在長長的堤岸上,枝頭有新芽,地上草皮也漸漸吐了綠,春三月草長鶯飛,總人有起死回生之。
嚶鳴微微偏過頭,眼梢瞥見他負手而行,一晚波藍的便服,襯得人如松柏一樣。
話到邊,不好開口,猶豫著,恰在這時他手來接的傘。姑娘的傘比男人的傘要細很多,不管是傘面還是傘骨。他握上剛才握過的地方,凹凸有致的海棠花傘柄上,還留著淡淡的溫度。他說:“下回我替你做把新的吧,更輕便些,拿著也更趁手。”
嚶鳴聽了莞爾,似乎沒什麼可客套的,便說好。低頭往前挪步,路上有幾顆石子都數得清清楚楚。現在倒有些后悔直愣愣來找他了,自己親自和對方談婚嫁,確實不大好意思。
還是他尋了話題解困,溫聲說:“皇后歸天,你心里很難過吧?人生在世,總要不斷經歷相逢和離別,不因相逢狂喜,不因離別落淚,都是對自己的保護。”
嚶鳴有些意外,他會說出這番話來,倒和世的態度不謀而合。可自保雖是自保了,總欠缺不顧一切的力量和勇氣。笑著向遠的煙柳,“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果能做到,必是因為不夠深。”
他沉默下來,垂眼說是,“過會兒咱們也要分別,單是想想,心里就開始不大好了。”
嚶鳴有些慌,這算是頭一回聽見男人說這樣纏綿的話,雖老大的難為,但私底下還是歡喜的。
他呢,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半天沒再開口。只是握住那傘柄,下意識放緩步子,一步一步跟隨著。
花園就在前面不遠,大鄴朝的花樹留到現在有百余年了,梨樹和烏桕長得又高又大。梨花謝了,烏桕便該開花了。纖細的葉上出角一樣的花簇,不但倔強,倔強地等待接下來的烈火滿樹。
“孝慧皇后曾是我的閨中友,齊家和薛家更是世,這些你都知道吧?”嚶鳴停下步子,轉過看著他。
海銀臺說知道,答得平靜,也答得篤定。
嚶鳴覺得繼續兜圈子,恐怕到最后也達不了今天的目的。頭是一刀,頭也是一刀,索橫下心說:“我大哥哥駐守在吉林烏拉城,好幾年沒回京了。上年遞了請安折子,皇上準他今年四月回京述職……”
“述職不過停留四五天,再想回京至要等三年。”他十分順理章地接了的話,“咱們的事,就趁著他在京里的時候辦了吧。”
這人這樣通,倒嚶鳴愣住了。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至得向他暗示一回,他才能明白的意思。結果他沒有讓廢半分力,甚至沒有讓覺到半點尷尬,把這種急于婚的迫切,一攬子全攬到了自己上。
男人總要更主些,不能等著人家姑娘把話遞到你跟前。他專注地凝視,一本正經說:“家里人難得齊全,親是大事,個個都來做個見證才算圓滿。只是不知道我這麼冒昧,會不會讓府上為難。如今皇后新喪,三月不得奏樂鳴鑼,倘或這會子你過門,我怕讓你委屈。”
嚶鳴臉紅起來,原本是有備而來的,真引得他說出這些話,又不知怎麼應對才好。手絹絞了麻繩,一圈圈勒住指尖,垂首說:“沒有什麼委屈不委屈,我一向不喜歡太過熱鬧的場合……還有一個月,你這頭來得及籌備麼?”
海銀臺說來得及,“就算不吃不睡,也非來得及不可。”說完心起來,忽然發現還有那麼多事沒辦。時間越是,禮數越要周全。他停下步子仔細思量,花園也逛不下去了,喃喃說,“那我這就回去稟告父母,今天立刻開始預備……對,先得瞧好日子,把大定過了,過了才好說話……還有屋子,屋子也要修葺一下……”
嚶鳴看他了方寸,一頭笑著,一頭覺得心。
其實他什麼都知道,朝中局勢詭譎,皇后的死破開了一個口子,有人想出來,有人想進去。現在娶了,是救于水火,讓徹底從這個泥沼里。這一娶也沒有對抗皇帝之嫌,反而解了皇帝的燃眉之急,讓他不必在皇權和婚姻之間兩難,從大局上看,簡直救駕有功。
只是這斯文人,起來也像沒頭蒼蠅。瞅一眼,年似的笑了笑,“我真是太高興了……”
嚶鳴也覺得很高興,京里府門間的圈子看似很大,實則很小。適婚年齡的年輕男就那麼多,要從中找到一個不負重托的人,非常難。他們兩個算是比較有幸的,合適的年紀,門當戶對,脾氣也相投。如此就不必再猶豫了,把禮過了,省了多煩心事。
海銀臺送回去,在車坐著,他策馬伴在車外。到了大門前下馬來,替掀起簾子,抬起一臂供攙扶。那只手就在面前,石青的箭袖下是細潔有力的五指。虛虛搭上去,如果不出意外,這種溫會一直延續下去吧!
嚶鳴請他進府坐坐,他說不了,“我今兒沒準備,空手而來不像話。等回頭了拜帖,到時候鄭重登門,才不至于辱沒了你。”
掖著手,含笑點頭,“那你回去吧。”盈盈向他,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他看得有些怔,哦了聲卻沒挪步,“我看著你進去。”
大街上依依惜別人笑話,鹿格上前來扶,收回視線,提邁進了門檻。
頭一回為自己爭取,這麼大的主張,回到院子里坐定了,心頭還砰砰跳。屋里丫頭來來去去伺候盥手換裳,倒還沉得住氣,等人散了,想起海銀臺剛才的模樣,忽然忍不住笑了。
鹿格自然是門兒清的,挨過來問:“主子,想起什麼好事兒了?”
嚶鳴不理,“什麼好事兒也沒有。”
鹿格笑著揶揄:“主子這話可人信不實,這麼好的姑爺,打著燈籠也難找,您還說沒什麼好事兒?”
嚶鳴只是笑,好事兒是不能說破的,說破了就不靈驗了。
看看香爐里,煙漸次淡下去,香要燃完了,起坐到書案前,讓松格取香拓來。揭開蓋兒,拿圓灰押把香灰平,前陣子新得了一罐上好的沉水,今天有興致開了封,打一爐香篆。
側福晉進來的時候,正專心致志往雙耳篆里填香,看這模樣就知道,事應當談得很順利。
“阿彌陀佛。”側福晉坐在帽椅里,雙手合什朝天拜了拜,“虧得姑爺是個明事理的人,只要不拿住了咱們的難有意虧待,那這門子親就結得好。”
嚶鳴還是淡淡的模樣,穩住了雙手把銅拓提溜出來,眼睛盯著多余的香,小心翼翼拿細撣掃回了罐子里。一面道:“海三爺很敞亮,那些話兒沒要我說出口,他自己都替我說完了。對他我是放心的,可也保不定海將軍夫婦怎麼瞧。皇后娘娘的喪儀,海福晉也宮哭臨了,太皇太后傳見我的事兒,九有耳聞。海家世代謹慎,畢竟是與皇宮大有牽連的,只怕他們不愿冒這個風險。若當真這樣,那也沒轍,我盡了人事,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說到最后竟無端有些喪氣,世上緣法變幻莫測,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有時候真恨自己的烏,好的不靈壞的靈。這話才說完沒兩天,海家的人還沒登門,宮里的口信兒卻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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