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莫斐晚歸。
一踏正院,眼前悉的場景讓他恍惚。
院中夜風清瑟,仆從們簇擁著一人,素袍寬袖之下,那人形瘦削,側影單薄,讓人心生憐惜。唯一不同的,是他這一次沒有彎著腰站在風里,而是坐在一個特質有的木椅上,與眾人談笑風生。
莫斐的出現令原本輕松的氣氛驟然一。
所有人在一瞬間噤了聲。
白如海前一步,聲音有些干道:“侯爺,大公子等了您一晚上。”
見他沉,老仆人趕加了一句:“大公子有事跟你商議,院里風大,他子還未痊愈,不如……進屋里說吧?”
該來的還是要來麼?
莫斐沉眉。
親自找上門來,還有什麼理由再逃避?
“進來吧。”
語氣雖淡,卻讓所有人松了一口氣。
莫斐從那椅旁肩而過,腳步并未停留,徑直上階。
青楓推著椅來到臺階下,白丹泉忙道:“我來。”從青楓手中接過蘇錦言的胳膊,兩人一左一右,將人扶起。
正屋的臺階不長,卻也上不得椅。蘇錦言病了多年,子極度虛弱,死里逃生之后,元氣大傷。雖這一個多月的將養十分有效,但離行如常尚有些時日。
階上的男人在門前頓住腳步,他轉過,向下看了一眼,并沒有遲疑,快步走來,將人橫抱而起。
白丹泉擔心青楓要攔,卻沒想到他比他手得還要快,幾乎是立刻就將自己的爺放心的給了眉宇深沉的男子。角一彎,白丹泉悄然手去,將那在風中吹得有些涼的小手握在了掌心里。
懷里人有著明顯的僵,大概沒有料到他會過來抱他,被這突然的之親弄得吃驚。
這應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莫斐掩下眸中黯然,不易察覺的收了手臂,走屋。
“在桌邊就好……”
一直未出聲的人突然開口。莫斐怔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抱著人徑直走向了床榻。
難免尷尬,男人作更加生,把蘇錦言放到椅中坐下。末了,想扶他坐穩,終究只是默然收回了手,向后退了幾步。
一坐一立,兩人相對,與某一晚的景幾乎重合,沉默又在空的屋中蔓延開來,氣氛竟是尷尬。
“你……”
“侯爺……”
都知沉默不應繼續,但開口時竟與對方相撞。
莫斐一擺手道:“你先說。”
蘇錦言抬頭去看他,見他眸微垂,避開了自己的目。
“聽說侯爺想把幾位側夫人都送出府?”
莫斐想過兩人再見面時會說的話,千句萬句里絕不會料到他第一句是這個。心中不僅十分訝異,更有一莫名煩躁升騰而起,聲音沉沉答道:“是。”
“所有人麼?夜容呢?”蘇錦言聲音和緩平靜,一如往常,明顯商量的口吻,卻也帶了一些決斷之意,“我想應該留下來——這侯府里總需要人。”
莫斐驟然抬眼,盯了他一下,目中顯出幾許怒意:“我以為這侯府做主的人現在是我。”
蘇錦言被這目得心口一滯,面上表卻仍是平淡無波,點頭道:“侯爺說的不錯。不過,以我的份,院的事應該也可參詳一二?”
“你的份?”莫斐心頭火起,就要反相譏,突然想起此前發生的一切,心中一驚。
鬼門關里走一回,難道還要重蹈覆轍麼?
心火驟冷,意卻難平。一無發泄的憤懣在腔里怎麼都按捺不下,莫斐一拳捶在桌上。
“砰!”
桌邊人顯然嚇了一跳,總是含笑的眼睜大了看著他。
深深吸氣,闔了闔眼,再睜開,莫斐直直盯進他的眼。
“蘇錦言,” 盡量制了中翻騰的怒火,低沉微啞的聲音一字字問道,“你等了一晚主來找我,就是為了勸我把一個人留下,為侯府傳宗接代?!”
心口滯悶有一冷意直上來,流瀑般涌右臂,他咬牙,額上青筋凸顯。
“蘇錦言,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麼?阻礙你完托孤重任的負擔?!”
激怒中了丹田真氣,余毒一時制不住竟比之前發作得更加厲害,剜刺骨,橫沖直撞。而一顆心亦如被萬箭穿,劇痛難忍。
——事到如今,你還要把一個人推到我的懷里,是仍不明白我的心意,還是……本就不在乎?
就要問出口的這句話,生生梗在頭,只因看到面前的人垂下眼眸,避開了自己的視。
“侯爺誤會了,”他開口時語聲平靜,淡然,一如往昔,“錦言早就說過,為侯府留下子嗣,不僅是囑,也是侯爺自己的責任,所以……”
“夠了!” 莫斐怒聲截斷他的話。
“蘇錦言,你給我聽好,是否納妾,是否留后,從此之后是我莫斐一個人的事!我父侯的囑,到此為止!此事再與你無關!你若還要多管閑事,我便……休了你!”
那三個字出口,心頭急遽一,聲音卻莫名狠厲,“我知道你早已想要離開。今日,便可如你所愿!”
一個多月了,他躲著他,不敢見他,懦弱心虛得連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現在,他主來找他,說的卻是這樣讓他難堪的事。
他知道他斂忍而又溫善心,既然他說不出口,便由他來說吧。
一封休書,了斷夫妻之份。從此后,海闊天空,兩不相欠。
如此,不也干凈爽快!
多年折磨欺侮,到如今,于于理,他本就都應放他走!
“侯爺……”
坐在椅上的人竟似有些吃驚,淡雙微微翕闔,卻再也未吐出半個字。
莫斐看著那一驚訝之緩緩自那白/皙面容上消退。
這是說中心事,無言以對了麼?
心中更痛。
書案就在后,案上筆墨紙硯齊備。他是不是應該轉,立時便寫出那封休書,遞給他,讓他如愿?
卻聽那溫淡平靜的語聲再次響起。
“侯爺何出此言?”蘇錦言聲音低緩,“人都說一侯門深似海,當初既然決定嫁,又何曾想過要離開?這麼多年……”
——無論你如何待我,無論過多委屈……
“……都不曾想過要走。而如今,“搖曳燭中,他習慣的垂眸,低垂的面龐上影斑駁,看在別人眼中卻更顯得水波不興,“既得侯爺舍命相救,這份恩,錦言還不知如何報答。”
莫斐愣了一下。
原來如此。
他不走,是因為自己救了他的命,而不是……
“那是我欠你的!”不咬牙,這個傻瓜,難道還以為是欠了他一條命麼?
“當年是你為我喝下毒酒,這麼多年來,又為侯府殫竭慮,我這條命就算給你,本理所應當!”
蘇錦言緩緩抬起眼來。
——只是……如此?
眸微閃,他看著他,心激浪涌卻被面上的平淡無波掩飾得毫無痕跡。
“侯爺救我,是為了報恩?”淡淡的,只是這樣問。
莫斐不知為何子突然晃了一晃。隔著桌子,他刻意的把自己整個人都在燈火影,蘇錦言并沒有發現他的左手一直按住右腕,此刻額角滾落冷汗,臉愈發蒼白。
“是……我對不起你。”
控制不住抖了的語聲到底泄出實,蘇錦言心中一驚,微微探,終于看清了那臉上強忍痛楚的表。
“你怎麼了?”他一瞬失,扶著桌角一下撐起了。
莫斐倒退數步。劇烈痛楚漸被一種蝕骨的麻木所取代,不僅胳膊,他的整右半邊子都已僵,依靠著書案才能不讓自己摔倒。
“沒什麼。”低的聲音依舊掩不住痛到極的嘶啞。
“痛這樣還說沒什麼?”
蘇錦言語聲微。他仍十分虛弱,雙足本無力,卻竟傾了子,似要向前邁步。
“別過來!”
看那子立足不穩就要傾倒,莫斐無力阻止,低聲吼了出來。
“這也是我欠你的!”冷汗順著英臉頰涔涔滾落,濃眉蹙,他的整個人都在劇烈抖,“紫眉丹的殘毒夜夜發作,是我應得的懲罰。你別過來……放心,并不致命,云冕說過,即便找不到解藥,三五年后也會自愈。”
因劇痛而逐漸模糊的視線里,那個人的目中除了驚詫不忍之外,可還有些其他什麼?
莫斐忍不住向前靠近一步,想要把那臉上表看得清楚一些。
蘇錦言著子撐桌而立,指尖發抖,眼眶微紅,想要說什麼卻抖著雙無法開口。
莫斐合了合眼。他沒有看錯,是麼?他在擔心?他仍在乎?即便,只是因為心。
“錦言,這幾年你有多痛我無從知曉。我也明白,現在所的這些本不能還清你的苦。”
莫斐聲音嘶啞,每說一個字似乎都牽傷口,吃力無比。
“請你告訴我,還要做什麼才能補償?”
并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
怎會不知,心溫如他,定會不忍和不舍。
為了救命之恩,他沒有走。
那麼現在,是否就更不會離開?
從未想過自己竟會這般卑鄙,要用這種方式來博得諒解和憐憫。
但除此外,他還有什麼方式,什麼資本,什麼理由,把人留下?
——錦言……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補償……
良久,那著雙的人沒有說話。也許只是片刻而已,等待審判的人卻已度日如年。
“侯爺……莫斐,”他終于開口,喚出他的名字,又一次垂眸,聲音低微,“夠了,你不需要再補償我什麼。”
“你我已兩不相欠了,這是你自己說的,難道,不記得了嗎?”
——今生來世,兩不相欠。
這是他自己說的話,自己的承諾。
那時他垂危瀕死,卻原來是聽見了的。
聽見了,也記住了,所以,才肯喝下他的藥,才肯活下來。
活下來,與他斬斷夫妻之份,來生不再相見。
果然……如此。
心口遽烈一,而后一冷。
“莫斐!”
蘇錦言驚呼,眼見幾步外的男子俯噴出一口鮮,陡然栽倒在地。他再也顧不上所有,蹣跚撲去。
“侯爺!”
“大公子!”
屋外眾人聽見里面異狀,驚駭之下急急趕到。
卻見蘇錦言匍匐于地,一把將昏迷中的人擁懷中,淚水極快的落。
“莫斐!”他搖懷里的人,“你醒一醒!你別嚇我!”淚如雨下,那從來都云淡風輕,面對任何變故打擊都從容淡靜的人嘶聲低吼,“你什麼都不欠我!什麼都不欠!你不可以死!不可以!”
“殘毒并不致命,只是發作起來劇痛異常。侯爺一直用力制減輕痛楚,方才急痛攻心之下,力反噬導致嘔昏迷。大公子切勿憂心,卑職保證,施針之后侯爺便會無恙。”
朦朧中,聽見床畔有人低語。那“大公子”三個字令人安心。
所以……他沒有走,還在他的邊。
莫斐殘余的意識終究抵不住洶涌席卷的濃烈昏沉,又暈厥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翌日傍晚。
甫一睜眼,莫斐幾乎驚起,撐向屋中環顧。
白丹泉哪會不知主人心思,忙趕上一步道:“侯爺,大公子守了您一夜一日。我們不放心他的,高太醫在藥里加了安眠之,現下已送回蘇園安歇了。”
莫斐點頭,掀被起。
“侯爺……”
白如海做了個手勢,白丹泉沒有再勸,為莫斐披上外。莫斐擺手,強按下中仍在翻滾的余波,自己穩定住形,快步出門。
蘇園門外,那男人卻突然頓住腳步。
多年后,他終于又來到了這里。
上一次,他憤恨他的出爾反爾重締婚約,大吵一架之后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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