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赫嵐。

這個名字，曾是心里的一刺， 扎得深，除不去，看不見的傷口，劇痛卻歷久彌新。

到如今，再被提起，卻也只是心湖上一道漣漪，一點便也就過去，掀不起些許波瀾。

心已死。

死在五年前的北地萬里雪原之上。

從此后，古木枯井。

高瑜終是發現了什麼，把完脈試探著問：“大公子近來可有異狀？”

見蘇錦言搖頭并不答話，仍是放心不下，隔了一日又道：“大公子當年中的冰蟾毒甚是猛烈，雖然運功強出外大半，但也聽人說有余毒潛伏數年才發作的。若是當真上有任何不妥之，務必告訴微臣知道，也好對癥下藥。”

既是潛伏多年的劇毒，又何來對癥良藥？

蘇錦言笑著且答應一聲：“有勞太醫了。”

五年之后才毒發索命，老天總算對他不薄。到如今，后繼有人，重任可卸。即便不能親眼看到朱雀侯府子嗣興旺，但以華夜容的才貌和莫斐對的寵，這最后一件心事也不日可待，大可不必心。

終是可以放心離去了罷。

這樣想著，便長長舒出一口氣來。夜里睡得安穩許多，醒來卻再無平日勞累奔波，無所事事時只有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封塵多年，大概也只有此刻才敢拿出來細細品味，笑自己當年何等年氣盛，做了那許多可笑又可悲的事。

是啊，可笑又可悲的，明知道他以出使為名，實則是去千里相會那北族胡，當年的自己卻仍是主請纓跟著北上。

北族厲兵秣馬多年，狼子野心昭昭若揭，此次大乾主出使和邦，為的是邊境百姓的福祉安寧，卻也注定兇險莫測。朱雀老侯爺以大局為重，明知此去禍福難料，仍力排眾議，勸服天子下詔定期。使臣需得朝中親貴擔任才能顯出誠意，然而諸方勢力明爭暗斗多年，誰都不愿冒險接了這個燙手山芋——和談功雖好但也未必能撈到什麼油水好，但若失敗，必招來天子譴責怪罪，豈不是白白損失己方實力。便有人慫恿那不知為何對遠赴北域十分熱心的朱雀小侯爺接下這出使的重任。

老侯爺并不知自己兒子肚子里的打算，只被他一番慷慨激昂視死如歸的言辭說得滿心懷喜差點老淚縱橫，只道這疏懶的獨子終于開了竅，曉得繼承列祖列宗志，為國為民鐵忠心。

雖老懷甚，但侯爺夫婦哪里放心得下？莫斐雖然也拜名師學藝，習得功心法，劍弓馬，但畢竟從小錦玉食，貴，又生懶散，頑劣不堪，上真刀真槍，只怕沒個妥帖的人跟在邊要護不住他的周全。而蘇錦言在長白山門下習武多年，又是剛過門的兒媳，他肯跟在莫斐旁保護，兩位老人自然滿心歡喜。朝廷也有攜眷出使的慣例，莫斐又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兩人并騎赴北便了定論。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儀式禮節，新婚不久的二人幾乎沒有只言片語。雖同桌共食，也仿若陌路一般。到了北地，需要逗留半月，兩人同住一頂大帳。莫斐人拉了簾幔在中央，生生分了外兩帳，是連面都懶得一見的態度。

沿途經常收到快馬送來的書簡，即便蘇錦言就在側不遠，莫斐也照常大方拆封來看，還細問那送書來的使來信者的近況，行徑對話從不刻意掩飾，是不在乎他那名義上的妻子到視而不見的地步。

做者無心，看者有意。

既然跟來便已知道不該多看多想，但每每見到那拆信時的迫不及待，讀信時不自微翹了的角溫，蘇錦言便覺心口刺痛，一口氣悶在臆，無可宣泄，無可言說。

眼睜睜的看著所之人，一心一意的只是念著別人，千刀凌遲，大概也不過如此。

使團抵達北原川都的第二日，和邦議談正式開始。

與所料相符，本應走過場的談判進行得并不順利。說到進貢獻城事宜，北族代表便虛與委蛇，總以北王染病未愈為由，將和談一拖再拖。

這卻正中了莫斐下懷，發下令去，稍安勿躁，將半月之期延宕至一月。

北王自然是藏了禍心，心心念念只想起個由頭再起征伐，只是礙于族中長老的極力反對不敢輕舉妄。而大乾主派使和邦，又令部分久戰疲憊的將兵傾向結盟和談，更使得北王南下的野心阻。

北王為達目的，與心腹謀臣商量對策，有那讀史書兵冊的獻上妙計，說何不學古人設場鴻門夜宴，用一杯鴆酒毒死乾國大使，引起大乾使團刀劍相向。族人不明就里，以為乾人敵意未除，來國都挑起事端。就算有那知道了真相的，也無力回天。只因乾使死在北地，乾皇必定龍震怒，兩國再無修好之，除了兵戎相見分個高下之外再無第二條路可走。

于是，定好計策，發下王書，邀請乾使王帳赴宴。

一王帳，蘇錦言已察覺出異樣，直到北王敬酒，他雖不能完全斷定，但直覺上知道不妥，劈手奪下莫斐酒杯，笑道：“侯爺不喜北酒，大王的敬意他自心領，這杯酒便由我來替他喝吧。”說著仰脖喝盡杯中酒，倒轉杯底。

北王心中有鬼，呵呵干笑幾聲，繼續說些場面的話。左右大臣未料事起突然，人家夫人既如此說，他們也不好再弄杯毒酒勸飲，只得作罷。

莫斐瞥了蘇錦言一眼，心中自也起了疑，卻也不想去問他。若酒中有毒，一時便有分曉，于是難得的對側之人多了一點留心，表面上仍是與北王及眾臣周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場接風宴飲到月上冰丘，卻是賓主盡歡，一切如常。

莫斐自嘲多慮，更覺蘇錦言的小心謹慎多余而可笑，辭別北王大步流星便回主帳。蘇錦言跟在他的后，腰肢拔，步履輕快，姿俊逸。北王與諸臣面面相覷，都在懷疑是那酒中忘了落毒，還是那朱雀侯夫人并非常人，百毒不侵？

蘇錦言自然不是百毒不侵，一出王帳他便一個趔趄幾乎被腳下一塊碎冰絆倒。莫斐快步在前，與多次一樣，并不曾回頭看過一眼。

強下頭一腥甜，撐著回到帳中。莫斐早已命人拉合簾幔，分出外。步履蹣跚與莫斐而過時，那男人一臉不耐，目落在帳外，淡漠而寒涼。

心口冰冷，不知是如何撐回到帳，終于把一口自中噴出，不支倒地。

“大公子？”連隨行的侍從都察覺出有異，隔帳關切問詢，“大公子沒事吧？”

“沒事。”運功平緩息，蘇錦言語氣如常道，“這里沒什麼吩咐了，你們退下吧。”

周圍都是北王的眼線，難保不來探聽他們的虛實。他中毒而不發，對這些胡人異邦自有一神莫測的威懾之力，可保使團在川都的安全。

慢慢自地上撐起子，一步步挪到榻前盤膝坐下。深吸一口氣，氣運丹田。

這毒很烈，烈而猛，以他十數年功力，并沒有信心可以完全制得下，不過要挨過今晚并非難事。明早是啟程歸國之期。只要離開川都，便可著人上雪原尋到冰草，隨團有妙手回春的太醫，便能用它開方熬制湯藥解了冰蟾劇毒。

心里這樣盤算，倒也并不慌。只是一陣陣毒氣冰寒骨，渾裂痛，就要忍不住。

突然之間很想見他。

就在一簾之隔的帳外，突然就很想看一看他的臉。

還以為自己早已恨他無骨，卻怎麼，竟是想也不想便毫不猶豫為他喝下劇毒鴆酒。

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還是放不下。

放不下這麼多年的。

放不下這個人。

于是寧愿毒侵五脈，痛骨髓，都看不得他到一一毫的傷害。

——山有木兮木有枝。

曾幾何時，那個大男孩捧著書對自己念出剛學會的詩句。他問他可知這句子的意思，他笑得輕佻而散漫。

“我知道，就是我喜歡你，你卻不知道，對不？”

他不知怎的忽然紅了臉，趕側過臉去佯裝被停在秋千架上的彩蝶吸引了目。而那個人卻一把丟了書，若無其事爬到他的膝上，足下一點，那秋千便載著互擁著的兩個影啊啊。

春和暖，微風拂面，連空氣里都浮著令人迷醉的甜意。那個不羈灑的大男孩就這麼依偎在他的懷里，睡著了。口里喃喃的，卻是另一個人無法坦然說出口那半句詩句。

——心悅君兮君不知。

往事如煙，心如刀絞。

——莫斐……

蘇錦言按住心門，輕輕喚出心尖上的名字，和著角滲出的殷紅，一聲聲滴落在雪白的冰磚之上。

——你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麼？

“嗯？”

簾外竟傳來回應。

“什麼？”

黯淡燭下，印在簾幔上的人影慢慢放大，似在步步走近。

心中驚喜，竟不覺得冰毒肆如刀，撐起子，走向簾前。

一步步，踉蹌著，支撐著，心中燃起希，越來越近。

——也許……他還記得，他未曾忘記。他對他……也許仍有……

“侯爺，來了。”

帳外突然響起侍從的低聲稟告。印在簾上的人影立刻轉了個，“快請！”聲音狂喜，飛撲向外。

“斐哥哥！”子聲呼喚，帶著久別重逢的哭音。

“阿玉！”男人語氣激難掩，將人一把擁在懷中。

燭火突然滅了，如同那曇花一現的希一起，一切都歸于死一般的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