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本就是蘇錦言最難捱的季節,今年冬天尤其如是。
心腹深的寒冷,一點點的滲而出,浸四肢百骸,整個人如同跌進冰窟,在刺骨寒湖中慢慢沒,漸漸沉淪,無可逃。
這自然不是什麼好兆頭。
蘇錦言心如明鏡。
或許,當年強下的病灶就此復發也未可知。
高瑜幾乎日日被請進府來把脈,蘇錦言刻意的把五冰寒的新癥不提,只仍舊醫治久咳不愈的舊疾,換了幾次方子不見任何起,眾人皆憂心不已。
府中大小事務已全由華夜容打理,有煩難棘手之,幾個大管家齊心合力幫著持,盡量不去蘇錦言心。如果事牽涉侯府與朝中往來,牽連太廣,影響重大,只蘇錦言過目經手知道原委的,便由四夫人并管事幾人商量個大概,再拿著書信邸報或者賬簿文書聚到蘇園里討個決議,執行起來自然再不會讓大公子親力親為。
如此過了兩月,幾場大雪過后,放晴的日子漸次增多,纏綿床榻的病漸有起,蘇錦言偶爾也能出房走,或在庭前廊下擁爐賞雪,一個難得的閑暇冬午。
眾人終于松了口氣。高太醫說過,大公子的病立了春就不怕了。還有半個來月,只要繼續節勞休養,保暖不寒氣,平安過冬指日可待。
這日議完正事,眾人見蘇錦言神尚好,便圍住他在火爐旁喝茶談笑。蘇錦言偶爾輕咳一聲,眾人知他待人甚厚,怕他不想掃了大家興致而勉力支撐,坐了一坐也都起紛紛告辭。唯獨華夜容被蘇錦言喚住了。
“大公子有事吩咐?”
之前議事都是與諸管家一道,這還是華夜容第一次與蘇錦言單獨說話,不知怎的意外之余竟也顯出幾分在上已罕見的拘謹張來。
蘇錦言微笑著道:“沒什麼大事。你還是坐下,才好說話。”
華夜容依言坐在茶案一側,微欠了子。
蘇錦言似要開口,被幾聲咳嗽阻斷,華夜容忙提來暖壺在他杯里添了熱茶遞過去。蘇錦言接在手中喝了,這才又道:“有勞四娘。”緩緩放了茶杯,溫和笑著著道,“留你下來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之事。只是想說,侯府家大業大,諸事繁雜,你又是初來乍到,能做到如今這番就著實不易,當真辛苦你了。”
“大公子言重了!”華夜容忙搖手道,“若非有大公子還有諸位管事幫持照拂,夜容哪里當得了這個家?就算真有什麼苦勞,那也是分所應當的。大公子這麼說,真是折煞夜容了!”
蘇錦言笑道:“你說是分事,那也不錯,只是從今往后,要辛苦你的日子就長了。”
華夜容心下微微一驚,以的明卻也分辨不出他話中的真假,不及細想趕表明心跡道:“怎麼會?等大公子大好了,還是要辛苦大公子的日子多一些。”
蘇錦言笑著搖了搖頭:“我的你也看到了。從前沒辦法,現下好容易有你這樣的幫手,還不容我多休息休息麼?”
既說是“幫手”,便仍是他當家做主,華夜容自以為是聽懂了其中深意,心中冷笑一聲,卻是趕忙深深點頭道:“這個自然。只要大公子吩咐一聲,夜容必當盡心盡力為侯爺和大公子好好打理侯府。”
蘇錦言向后微仰了子靠在了椅背上。
每次與說話都覺得累。之前的二夫人三夫人也都是小心翼翼的看他臉說話,心里卻不知轉了多念頭,盤算起多主意。這些,他都看在眼里,不去深想,只是覺得累。周旋于這些人之中,一個接著一個。他是真的力不從心。
想說的話卻未說完。勉力撐著神,依舊微笑著道:“既然說起侯爺——其實方才我們商議如何安排人手為岳侍郎罪說項一事,你直接去問侯爺的決斷也是一樣的。上個月也有一樁李黨排除異己陷害朝中直臣的案子,比這次牽連的人還更廣一些,便是侯爺置掉的。你那時還不悉況,所以海叔沒回給你知道。府里的小事就不去說它了,朝中諸事煩難繁復,侯爺若觀火,知道得倒是比我更清楚些,置起來也更圓融妥當。”
這些話聽耳,華夜容驚訝地睜大了眼。蘇錦言自然曉得那些話的分量,也料到的驚訝不解,仍是溫文而笑,緩緩解釋道:“我讓他們出去,就是要告訴你這句話:其實這個侯府真正當家的早已是侯爺,而非我了。真正的大事要事侯爺有竹,我并不能再多做些什麼。至于他為什麼不在明面上主持大局,把所有人都瞞在鼓里,我想,日后慢慢的你自然便會明白了罷。”
華夜容愣了半晌,把他說的話在腦中過了數遍,躊躇著問道:“大公子可是已知曉了侯爺的深意?還不吝賜教,夜容今后持起來才不至于壞了侯爺的規矩。”
蘇錦言卻搖了搖頭道:“也許說出來你不信,但我真的并不知他為何如此。說起來,我也是近幾月才看明白這些,所知道和明白的都已經告訴了你知道——正是想你今后做事更得心應手一些。”
華夜容又愣了許久。他的話讓不可思議,但那語氣誠懇不由得不信,起深深道了個萬福:“多謝大公子!今后有什麼事還大公子多多提點。”
“無須多禮。”蘇錦言抬手托住了,“你為侯府盡心持,我能幫得上忙的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不過,”他苦笑了一下,“侯爺與我的形你應該也看得到,今后應是你更明白他多一些。”
話說到如此,就連華夜容也無法不容了。是萬萬沒有想到蘇錦言竟真的是這等坦誠無欺之人。想起悅娘的話,不由得鼻中發酸,真的為他傷起來。
“大公子,有一句話,夜容想問大公子很久了,只不過……”
蘇錦言微笑道:“你問吧。可是與侯爺有關?”
“是。”華夜容也便改了吞吐之,坦言問道,“夜容想問的事確實與侯爺有關,還與北族安玉郡主有關。”
蘇錦言聽到那個名字,面上依舊安然,點頭道:“你近日頻頻外出,大概便是利用舊時的人脈打聽這段舊事去了?”
華夜容也不瞞他,點頭直言道:“大公子猜得不錯。夜容知道了侯爺與大公子的心結,與其他人一樣,也是想不通,以大公子的為人,怎麼會出爾反爾,害了安玉郡主的命,才托人打聽舊事的真相。”
蘇錦言淡淡一笑:“可打探到了什麼真相沒有?”
華夜容聽那言辭風輕云淡,神間卻流不盡淡倦黯然之意,心下泛起酸楚,默了一默,終是問道:“大公子,你明知道如果侯爺知道真相應是會對你激有加,卻為什麼要瞞至今?”
蘇錦言笑了笑,無語。
華夜容從不輕易放棄,話既已出口,定要弄個明白,遂問道:“大公子的苦衷,真的不能告訴夜容麼?還是說,直到現在,大公子還是不相信我……”
“以你的聰明,”蘇錦言終是開口,“難道還猜不出原因嗎?”他以袖掩輕咳了幾聲,”莫非我看走了眼,事到如今,你仍是不了解他?“
華夜容心下一震,腦中靈閃過,多日來想不的事突然迎刃而解。
——是啊!自己怎麼就忘了!以莫斐任不羈的子,又是這等生死之事,倘若他知道了安玉不是死在獄中,而是被一條死尸替換出了牢籠,只怕拼了命也會追隨著心之人遠赴異族他鄉。那樣的話,不但莫斐的命堪憂,就連朱雀侯府乃至府中所蔭蔽的朝臣故吏也會被牽連在禍福難測!
蘇錦言久語傷神,連連咳嗽起來。近侍在外聽見,不等召喚掀了簾子進來逐客。
華夜容渾渾噩噩從蘇園出來,站在雪地里呆了良久,猛然警醒了,還有最后一句忘了問他。
瞞下救人的事是為了侯府更是為了莫斐,但——“為此,大公子寧愿侯爺恨你一輩子?”
華夜容不知道蘇錦言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或許,他會說他早已不在乎,守著這個家,只是因為老侯爺臨終的囑托。
又或許,他會反問,如果你是我你會如何選?
華夜容用手住心口。
除了痛,竟不知道天上又落下雪來,風雪里連冷也覺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