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溫凜踏那家餐廳, 都未能料到, 會遇見楊謙南。
孟先生的飯局設在滬上知名的空蟬, 溫凜特地挑了一條白刺繡,歪坐的時候會像一朵淡墨風荷,瀲滟地鋪在榻榻米上。
認識孟先生,還是因為緒康白。他做影視這一行, 慣常和□□的人打道,有一次帶一起吃飯,坐主位的孟先生說一句古話忘了下文, 是溫凜替他接了上去。
居高位的人并不在意這些虛的臉面, 遂夸有古文底蘊。原本謙虛一句就過去了的事,溫凜卻搖了搖頭, 笑道:“不是的。我記得這句話,是因為以前聽您說過一次。當時也不知怎麼的,就記住了。”
孟先生知天命的年紀, 圓形鏡片下眼袋沉, 這才對起興趣,說:“哦?你見過我?”
溫凜說在北京見過一次。只是好幾年前了, 說出來怕您沒印象。
其實究竟在哪個場合見過,溫凜自己也忘了。
回憶當年一場又一場的飯局, 最多的印象,是每次走出暖氣充足的飯店,寒風襲面,楊謙南總會下意識把攬, 和一起趕著步子鉆進車里;是他在回去的路上半醉半醒,很碎地跟講飯桌上那些冠楚楚的人背后數不清的恩怨糾葛。
有時甚至都稱不上恩怨。溫凜連他叔叔在健房找來一個書,這些不出格的小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當然也記得,楊謙南跟說起過這位孟先生,私下里并不很正派。
那次飯后,孟先生找聊過幾句。話題倒沒什麼越軌的地方,但溫凜掌握好分寸,把自己當學生對他畢恭畢敬。孟先生只覺得這個小姑娘不怎麼知趣,倒也沒留下壞印象。
所以溫凜這次問緒康白的助手要來孟先生的聯絡方式,說有事想向您請教,孟先生果然還記得,頗親切地對說,我明晚正好要請幾個小輩吃飯,溫小姐不介意的話,不妨一起過來。
溫凜怎麼能猜到,那幾個小輩里,會有楊謙南。
空蟬一共四間包廂,孟先生喜秋,他們這一間名“紅楓明月”。和室椅上配的是深藍墊,屋頂懸兩盞日式紅紙燈籠,線典雅靜。
一屋子七個座位,溫凜到得尤其早,先行坐在末尾。后來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年輕人,誰也沒敢往主位旁邊坐。孟先生姍姍來遲,一見就招手,說:“溫小姐怎麼坐得那麼遠呢?來,到我左邊來。這樣說話方便些。”
溫凜恭敬不如從命,迎著滿屋子神各異的目,逆著座次挪到最前面。
甫一坐下,更顯得對面的位置空得刺眼。
孟先生卻沒再招呼哪一個坐上來,過了一會兒拿起菜單,樂呵呵地問書:“謙南到哪了,還沒來吶?”
坐在下首的溫凜神僵滯,臉更勝過當晚的天氣。
那天上海下了場大雨。
沿海城市的暴雨,像西風狂卷珠簾,雨水漫簾幕,一層一層地被掀走。楊謙南堵在通癱瘓的過江隧道,心里不是沒想過,要不甭去了。
但孟先生是葉蕙欣的朋友。
葉蕙欣算是個社會活家,擔任幾個海外佛教機構的名譽主席,不管事,只管每年往里頭捐錢。這次他來上海幫葉蕙欣辦點事,孟先生聽說之后,便說要盡地主之誼,招待他一頓飯。
楊謙南拉開包廂門的時候,表真沒比溫凜好多。
寂寂清室中,斂著雙眸,臉微微發白,一條素綢子映著紅彤彤的燈籠,像個待嫁的新娘。
人們回憶2016年的十月,總會說起那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諾貝爾獎,把文學獎頒給了一個歌手。
Bob Dylan。
溫凜至今記得,他在北京開過一場演唱會,在工人育場。
那是2011年的4月,楊謙南帶去聽演唱會,因為不適,蔫地窩在他懷里。
老爺子在臺上唱著他盛名煊赫的那首《大雨將至》:
“I've stepped in the middle of seven sad forests(我跋涉在一片悲慘森林)
I've been out in front of a dozen dead oceans(我遇到十二片死亡之海)
I've been ten thousand miles in the mouth of a gr□□eyard(我在墳墓中前進了上萬英里)……”
楊謙南在耳邊說,他已經好了合適的房子,等過幾天捯飭捯飭,他倆就可以住進去。溫凜問他在哪,他沒告訴,只說風景很好,很適合養病。
“那屋里還有個爐子,民國時候就用來煎過藥。正好讓你撿個便宜,每天給你煮藥吃。”
溫凜氣哼哼地坐起來,說你才每天煮藥吃,你知不知道中藥有多苦?
而老爺子仍在安靜地唱: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我到那急劇的,猛烈的,呼嘯的,瘋狂的,)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那瓢潑的暴雨就要落下。)”
那是在工看過最簡陋的一場演唱會,音響很差,布景是一塊黑的布,燈是一盞白的頂燈,七十歲的Bob Dylan抱著一把木吉他,嗓子沙啞殘破。
像那段日子,貧瘠的,瑣碎的,未加修飾的,當時只道是尋常。
而2016年的溫凜,在上海無休無止的暴雨里,猝然與他重逢。
大雨還在下嗎,可已經聽不到了。
聽見自己每一縷呼吸,聽見楊謙南落座的窸窣聲響,聽見孟先生在和他寒暄著什麼。可聽不見孟先生和講話,聽不見主座上的人問,溫小姐喝酒嗎?
溫凜下意識點點頭,連場面話都忘了說。
孟先生和楊謙南說了幾句話,忽然想到了溫凜,出手介紹,“說起來,溫小姐還是你姑父的學生。你說巧不巧?”
著藍和服的侍者纖手在各人面前置清酒。袂半遮半掩,楊謙南畔的笑意若有似無,直勾勾地盯著溫凜:“是嗎?”
溫凜看著楊謙南面前一模一樣的酒盅發怔。
榻榻米包廂里只能跪坐,他們相隔矮矮一張深實木長桌對,竟然是這輩子最舉案齊眉的時刻。
掩飾地點點頭。但楊謙南仿佛覺得場面有趣,故意問,都學了些什麼啊?
溫凜倉皇間,只好用眼神向孟先生求援。
孟先生大笑,說:“學生都是這個樣子,一畢業,學問通通還回去。”他側挨著溫凜,小聲問,“溫小姐畢業有五六年了吧?”
溫凜答四年。孟先生嘆道,那還很年輕啊。中年男人的手突然蓋住溫凜持杯的手,牢牢了個嚴實,意在言外地勉勵:“這后頭的路還長著。”接著仿佛勸誡似的,在手背上拍了兩拍。
楊謙南面無表,看著手腕微微了一下,纖細蔥白的手指像一只驚的雛鳥,下意識地想攏起來,卻只能僵在原,陪孟先生虛與委蛇。他淺抿了一口酒,側眸和旁邊的人談,仿佛只是一個最普通的,仗著年輕攀附權勢、自以為能刮下一層油水的姑娘。
那頓飯,溫凜吃得味同嚼蠟。甚至忘了自己來這里的目的。孟先生問幾個問題,都答得呆呆木木,后來就再也沒有可參與的話題。滿室言笑晏晏,溫凜坐在一個醒目的位置上,沉默得幾乎尷尬。
沒一會兒,借口上洗手間,出飯店了一煙。
回去時,楊謙南正倚在過道里。今晚的客人僅有們這一桌,一盞盞日式庭院燈照亮昏寂的走廊,在他臉上投下幽然影。
他淡聲問,“什麼時候回的國?”
溫凜說去年這時候。
他點點頭,神不明。
溫凜笑笑,問:“你呢。怎麼來上海了?”
楊謙南模棱兩可,只說辦一點事。他視線朝著廊道盡頭古寺禪房般的布置,不知想起了些什麼,忽然道:“你和孟錦文很?”
溫凜搖搖頭,心道怎麼會呢。里頭那些食客都在心里看笑話呢,只有楊謙南,明明最該看笑話的,可他的臉上沒有鄙夷,沒有憐憫,甚至沒有溫以外的神。
他只是了的臉頰,仿若輕松地問:“這兩年,過得不開心?”
臉上的笑不知何時收斂得一干二凈,一時不知該做什麼表,只能自己看地燈上畫著的一種。
是馬嗎?可是鬃茂,騰然飛,像某種神話里的場面。
剛剛喝的清酒后勁上來,讓的眼眶顯得有些紅:“楊謙南,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啊?”
楊謙南環顧左右,答非所問:“雨下這麼大,你待會兒怎麼回去?”
誰知溫凜不依不饒,目冷峻地視他:“楊謙南,我見這些人,做這些事,你是不是特別瞧不上我?”
縱然是楊謙南,也被的執拗給難住了。
他收斂了浮浪神,肅然看著好半晌,舌尖無奈地抵了抵后槽牙,說:“我問你待會兒打算怎麼辦。”
酒勁激得溫凜心里頭焦躁,語氣不太好,口而出:“回家啊,還能怎樣?”
溫凜才不管他這話背后有沒有深意,一腦倒出來:“你可能不記得了,但你以前跟我講過,孟錦文從政以前是哪個大學國際政治系的博導,五年結一次婚,娶一個新的學生。但那又怎樣呢,我是想套近乎攀關系,又沒想跟人家爭奇斗艷。”
也許是口氣太沖,和從前那副溫順樣子大相徑庭,楊謙南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應答。
他笑笑,說:“那不就得了?”
可是攀關系和權易,界限在哪呢。
就像當年義無返顧追著他跑,一點虛榮都沒有嗎?
界限在哪呢?
溫凜越醉越想不通,越醉越自己去想。
腦子越來越迷糊,下意識把頭搖似撥浪鼓,說:“楊謙南你不要打馬虎眼。你明明比我懂得多。”
“多得多得多……”已經在口齒不清地說繞口令了。
這些話,當年和他提分手前都沒敢問他。借著時間,借著酒勁,借著重逢之初那點陌生的隔閡,竟然全都問出來了。
鼓足了那麼大的勇氣,卻沒想到楊謙南一臉好笑地問:“我懂什麼啊?”
溫凜面無表地闔上眼,心想他真的很沒勁。
他們這些生在山頂的人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不說真話。
連偶爾說一次都不行。
楊謙南拉眼瞼,觀察瞳孔有沒有渙散,一邊道:“別說你陪孟錦文吃頓飯,你哪怕給他當二姨太呢,我犯得著管你麼。”他頓了頓,聲音忽然下來,竟有種世事吊詭之下的深,“當初不是你瞧不上我,走得利索麼,溫凜?”
溫凜腦子里一團。想辯解,本不是在講這些。在和他談……談……談什麼呢。
反正不是這些。
什麼都聽不清楚,只聽到他喊大名,驀地抬起頭,盯著他。
那雙眼睛里蘊著若有若無的,滿布縱橫的,鞏深像被人用手扯斷,撕裂出一大片淺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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