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鈞著方先野,笑得高深莫測。
他夜晚常睡不安穩,某夜夜游時竟看見一方先野送一黑人出府,借著月依稀能看見此人上跡。
他驚訝萬分,后來聽說段胥當夜病倒,那夜段府去的大夫正是平日里給他診病的大夫。這位大夫和他頗有,在他的利下說出了段胥的病,且說他當晚應該是了寒,暈倒前吐過。
林鈞便立刻想起了當夜從方先野府上出來的黑人,那人的形和段胥十分相似,而且吐和暈倒的時間也對得上。他便懷疑那人是段胥,或許段胥和方先野之間有什麼蹊蹺,如今段胥正是皇上的心頭大患,若能抓到點什麼便是大功一件。
他便從方先野這里手,沒想到竟挖出了這樣一道厲害的詔。段胥如今是有功之臣,皇上難以找到把柄降罪,又不想放他回北岸。而這個先皇筆親寫的詔書,是個絕好的契機。
方先野的目暗下來,他冷冷說道:“我還以為林大人心系北岸,畢生所愿乃是北岸收復。”
林鈞若有所思,笑道:“方大人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藏至今的麼?如今北岸雖還剩九州之地沒有收復,但北岸漢人起義如星火燎原,而上京便在眼前。大梁已有肅英、踏白、鶴歸、捷、堂北五支裝備齊全的邊軍,對戰丹支的戰法布陣軍隊早已稔,還有孟晚、夏慶生、吳盛六、史彪、丁進等一干經驗富的將領,趙純是不堪大用,推舉新帥便是。收復河山只是早晚的問題,難道非要他段胥不?”
林鈞上前一步,在方先野耳邊輕聲說:“更何況你我皆知,他的壞了,早就大不如前,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
“段胥可以死了。”
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方先野的耳邊轟然炸響。
方先野攥了拳頭,他道:“段胥有恩于你。”
“段胥是對我有恩,但是我忠于的是皇上,自然以為皇上分憂為先。方大人你也是心有宏愿之人,如今皇上多疑,你就甘心作為紀王舊人一輩子被冷落,甚至害及命,那些政策籌劃救民之策完全無法施展嗎?你甘心嗎?”
林鈞如今正是春風得意,一步一步的勸導亦是篤定。他悠然笑道:“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段胥此刻正昏迷不醒,你不必擔心與他翻臉扯出自己的舊賬,還可以靠著扳倒段胥獲得皇上的信任,為我們的人。以后這樣的機會,可不再有了。”
“方大人或許是念及舊心里難,但是很快就會釋然的,到時候你還會謝我呢。”
方先野面不虞眉頭皺,上下打量著林鈞,林鈞果然是商人出,每一筆賬算得明,不拘手段。
——若為權勢,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殘。
方先野驀然想起來死去的先皇,這宛如詛咒般時常盤旋在他腦海中的話。南都是個泥潭,朝廷是泥潭中的深淵,這幾個月間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白紙丟進去瞬間便污糟得掉泥,更不用說是有雄心的白紙,大約恨不得自己能更污糟一點。
他這樣看不起林鈞,可自己又有多干凈呢?
他們不可能讓皇上久等,最終還是走進了皇上的寧樂殿,那年輕的君主一姜黃龍袍,眉目堅毅且不怒自威,高高坐在堂上,神莫測。
方先野不聲地與林鈞一道跪地行禮,道:“臣方先野,參見陛下。”
皇上淡淡道:“卿平。”
方先野從地上站起來,抬眼時便看見了皇上從桌上拿起的明黃的絹帛。他聽皇上道:“卿有這樣一道圣旨,為何現在才請林卿送到朕的面前?”
方先野立刻再次跪于地上:“臣自以為德不配位,不堪先皇賞識。且北岸未歸,懲治段帥時機尚早,唯恐打草驚蛇。”
林鈞便在一旁笑道:“方大人總是太過謙虛,以至于該得的功勛都推讓。”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他將那旨放在桌上,淡淡道:“段帥如今在南都昏迷不醒,城外的大軍已全數開赴北岸,還有比此刻更好的時機麼?”
他站起來,背著手悠悠地走下臺階,邊走邊說:“趙純死了,死在歸鶴軍里,據說是畏罪自盡。歸鶴不愧是段胥的親軍,膽子可真大。那討伐北岸的大軍,莫不是都姓段?”
皇上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方先野抿了抿,道:“段帥確實……年輕狂,鋒芒畢。”
“同是年,方卿卻比段胥不知沉穩了多倍。朕相信先皇不曾看走眼,朕也不會。”皇上話鋒一轉,夸獎起方先野。
方先野便立刻行禮,他低下頭道:“臣承蒙先皇與皇上厚,定當忠君報國……聽從皇上旨意。”
皇上滿意地收回目,仿佛閑談般開口:“最近朕還聽說,段將軍其實不是段胥,他從岱州來南都時被貍貓換太子,其實是個胡契人。”
方先野心中一,卻聽林鈞在旁道:“這麼說來,段胥家世代文臣,他去踏白軍前也沒有去過北邊,卻武藝高強通兵法,屢立奇功,若說只是天賦確實有些勉強。依臣在北邊所見,段帥對胡契人是十分了解的。”
“此事并無實證,更何況段將軍將丹支打得連連敗退,若以此發難恐怕站不住腳。”方先野不聲。
皇上點點頭,冷然道:“眼下有卿這道圣旨便已足夠。無論段胥是不是胡契人,朕都絕不能再放他回北岸。兩日后的早朝,方卿可要好好準備。”
段胥的份如何也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權之下已經容不得他。所謂忠君國,君臨天下者必要求臣子先忠君,才談國。
方先野沉默一瞬,拜倒在地:“臣,領旨。”
這天夜里方先野做了噩夢。
在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看見了十二三歲的自己在一片微弱的燈火芒伏案寫著文章,他寫得很開懷,待到最后落款之時筆卻頓住了。
然后他寫下了“段舜息”這三個字。
那個年抬起頭來看著他,面冷峻,淡淡道:“你還要這樣繼續做他的影子麼?七年不夠,你還要繼續做幾年?”
年站起來,向他走過來。
方先野后退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覺得分外畏懼,這明明是他自己年時的臉龐。
“那旨又不是你著先皇寫的,更不是你給當今圣上的,是段胥鋒芒太咎由自取。更何況丟了旨的時候,你本也想和段胥商量,但是他昏迷不醒無法回應你,他運氣太差了,你有什麼辦法?”
“他是榜眼你才是狀元,憑什麼他就能建功立業名垂史冊,而你卻要錯失機會寂寂無名呢?你能給大梁的,難道會比他嗎?”
方先野輕聲說道——你不要說了。
那年著他半晌,道:“你敢說這些想法,你沒有想過嗎?”
“承認罷,方先野,你心底里就是這麼想的,本不是林鈞的話搖了你。如果你真的護段胥,為什麼趙公公死的時候,你不把旨給毀了呢?為什麼你不告訴他這件事呢?你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那年已經走到方先野面前,他退無可退,便聽那年蠱道:“你也有你自己的夢想,段胥算什麼,丟棄他,背叛他,他死又如何?”
方先野從夢中突然驚醒,他著自己的太,只覺得一冷汗涔涔,仿佛有千斤大石于心口,無法消解。
他從床上坐起來,披上服下地,推開窗戶想要氣。窗外有清冽的梅花香,混雜著寒冷的風,方先野著月下的庭院,默然無言。
突然空中升起一朵煙花,繼而此起彼伏簇簇綻放起來,方先野怔然地抬起頭,眼里映著那夜空中的璀璨煙花,已經這樣晚了,或許是哪家的孩子著放的罷。
他驀然想起許多年前放榜之日,南都夜里放了盛大的煙火慶祝。他作為狀元郎跟在裴國公后,在玉藻樓的宴席上觥籌錯,與各位貴人結識,說些互相奉承言不由衷的話。
其實他不喜歡這中場合,后來借口醉了找了間房間休息,正在房間里閑看煙火時,突然從窗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來人正是同榜的榜眼段舜息,段胥一個翻從窗戶里跳進來,背后便是絢爛煙花,晃著手里的酒說道:“岱州的神仙醉,狀元郎要不要賞個臉,和我喝一壺啊?”
那時候的段胥比現在還要年輕,意氣風發,勇往直前,段胥一直都不曾改變過。
方先野想,雖然他很不愿意承認,可是他知道他一直對段胥抱有嫉妒之心。這嫉妒之心甚至是在他還沒有見過段胥,只是以這個人的名字在這世上生活時就開始萌發的,后來被段胥所救后,這中嫉妒摻雜了激和憧憬,變得更加復雜起來。
這個人出生于高門貴族,有無數家人,不用努力就可以站在權力中心,率而為無所畏懼,像一片云一樣籠罩著他。
那時他和段胥倚窗喝酒,心里暗暗想他終于撥云見日,贏了段胥一次。
可是又想著,或許段胥是那一天里,唯一真心替他高興的人。
他過早地失去雙親,或許就有點骨子里帶出來的孤僻,與誰都不太熱絡。想想看這麼多年里,他真正的朋友,親人,知己,不過就那麼一個人。他喜歡的姑娘,也是那個人的妹妹。
仿佛他上輩子欠了姓段的一家,這輩子糾纏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果真的甩掉,方先野還剩了什麼?
如果連方先野都面目全非了,他的那些所謂理想,又何以依憑?
——兵者,不祥之,非君子之也。我來做那不祥之,你來做那君子之,如何?
——我為將軍執劍策馬打天下,你為宰執執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飛鳥盡良弓藏,到時候我退你好好治理天下就。
——背叛便背叛罷,人總要為自己相信的事或人付出代價,不是嗎?
方先野舉起雙手捂住眼睛,慢慢地弓下去。
“段舜息……該死的家伙!瘋子!”
方先野咬牙切齒道,仿佛恨不得把這個人碎尸萬段。
人總要為自己相信的東西付出代價。
若他相信段胥,又該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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