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的二樓戒了嚴。
方才在一樓被趕進角落里的掌柜、小二和客商們面面相覷, 誰也沒想到,方才那個差點讓人濺當場的蠻橫大,怎麼突然就遇見了故人,還留在這破驛館里敘舊了。
此時, 一群留下吃飯的、住店的百姓和客商, 各個大氣都不敢出, 生怕驚擾了樓上的貴人, 再給自己惹來殺之禍。
而掌柜正和幾個小二小聲商量著, 想試試送兩盤酒上去,免得伺候不周,再惹貴人怒。
可是, 誰也不敢往樓上去。
如今往二樓去的樓梯上, 站的可都是真刀真槍的軍爺,其中一位,方才還險些砍了人手指頭的呢!
就在這時,樓上響起了腳步聲。
掌柜的往上看去,就見下來的是方才那位跟在貴人后的公公。
這公公雖說生了副清秀的好相貌,卻高傲冰冷得很,通一皇家氣派,都不帶正眼看人的。
掌柜的連忙帶著幾個小二候在樓梯邊, 躬等著這位公公吩咐。
卻見這位公公從袖中拿出了一張銀票, 擱在了柜臺上。
“我們家主子說了, 借你二樓用一用,這是租借的費用。”他慢悠悠地開口。
掌柜湊上前一看, 好家伙,五百兩。
這麼些錢,莫說租借, 即便將他們二樓買下來也夠了。
掌柜連忙滿臉堆笑地謝恩謝賞,直沖他鞠躬。
只見那公公把眼一橫,站在一樓掃視了一圈。
此時,一樓滿滿當當地著人,既有原本在這兒的,也有方才被從二樓干趕下來的。如今天晚了,附近也沒有別的住,他們都只得在這兒住一夜,好明早上路。
這會兒,眾人都不敢言語,在一樓,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這公公收回目,又從袖中拿出個沉甸甸的、裝滿了碎銀的荷包來,撂在柜臺上。
“錢拿去給他們分了,該做什麼做什麼,都別傻愣著。我們主子方才不過拿幾個犯人,哪里有這般嚇人,能教你們丟了魂?”那公公抱怨道。
還不嚇人!都要刀殺人剁手了,還不算嚇人麼!
這位公公,瞥了掌柜一眼,警告不許私藏,又吩咐他多備幾個酒菜送上去,便重新上樓了。
眾人心中,都不由得暗嘆這位公公好膽量、大手筆。
而眾人眼中那好膽量、大手筆的進寶公公,一邊上樓,一邊暗自腹誹。
主子怎麼一到這位世子殿下,便像變了個人似的。銀子流水似的往外給,看得他都疼。
但進寶敢說麼?他不敢。
他只敢像只不出聲的鵪鶉,一路悄沒生息地溜上了樓。
——
君懷瑯在方才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來。
剛才桌前只有兩個人,現在卻了三個。進寶喊小二上來點了燈,又給薛晏添了碗筷,倒了酒,一時間三個人誰也沒說話。
君懷瑯看了薛晏好幾眼。
他倒是……意外的。
他方才在窗前看到薛晏,原想著他是上峰的命令,上這兒來抓個兇犯,自己下樓去,正好能和他見一面。
卻沒想到歪打正著,看見了他審犯人的場景。
……也是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模樣。
他從沒見過氣場這般沉穩強大、冷冽狠戾的薛晏,或者說——這輩子沒見過。
剛才的薛晏,反倒和上輩子自己見到的他一模一樣,冰冷凌厲,像把出鞘的利刃,通泛著寒。
這似乎才是薛晏原本的樣子。
想來也是,薛晏而今已然十六了,若真的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木訥好欺,前世也斷然不會爬上那麼高的位置。
薛晏從來沒有同他說過自己單純,一切不過是他以為的罷了。
按說,君懷瑯應當害怕的。
但他竟奇跡般地不怕。許是薛晏在他面前,太過于溫順馴服,又許是薛晏救過他一命,當時他的淚水和眼神過于真切,讓君懷瑯于混沌之中都難以忘記。
于是,他反倒有種“原來如此”的覺,甚至連薛晏是否會重蹈前世覆轍的想法都沒生出過。
——只是,也確實忽然有些陌生。
他之前看薛晏,總是雜糅了幾分他自己的臆測,總覺得他孤獨、艱難、可憐,同時堅韌。
可如今看來,他分明就是一頭雪里長大的獨狼。想來也是,那麼多痛苦在他一人上,著他長大,他沒被垮,豈不就是會長如今的樣子?
自己一己之力,自然改變不了原本的他,只是改變了他對自己一家人的態度罷了。而他本來的樣子,想必一直都沒變過。
君懷瑯兀自沉思著,薛晏在側,也是一言不發。
而旁邊的君逍梧,向來是個閉不上坐不住的子。他左看右看,又看自己哥哥在安靜喝茶,又看五殿下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快要將他憋得就此跳窗逃走了。
等了片刻,一直到小二溫了新的酒上來。
君逍梧連忙借此機會,給他們二人倒了酒,拿起酒碗道:“沒想到在這兒能到五殿下啊!這店雖破了點,他家酒卻是好喝,五殿下嘗嘗?”
薛晏嗯了一聲,卻沒拿酒碗,而是側目看向了君懷瑯。
見君懷瑯端起了酒,他才也將酒拿了起來。
就連遲鈍的君逍梧都有些驚奇,只覺得方才那位殺伐果決的殿下,似乎有些太乖巧了點。
不過立刻,他就將這荒誕的念頭拋在了腦后。
乖巧什麼乖巧,剛才他要剁人指頭的樣子,哪里稱得上乖巧!
接著,他就見薛晏將酒碗送到了邊。
君逍梧平日里請人喝酒,最大的樂趣就是看人喝烈酒的窘態。這家的黃酒無疑烈得很,君逍梧看他馬上要喝,竟一反常態地沒生出期待的樂趣,反而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要讓酒嗆著了,不會把這位殿下惹怒吧?
他連忙出聲提醒:“殿下慢點,這酒……”
卻沒想到,薛晏忽然也開了口,跟他異口同聲。
卻不是對著他說話的,而是對著君懷瑯。
“剛才我不過是嚇唬他一番,并沒有真想在這里惹事。”他說道。“只是不想多同他們糾纏。”
君逍梧到邊的話都咽回去了。
難道五殿下這是在……跟自己哥哥解釋?
君逍梧頗為詫異,定睛看向他。
卻又覺得不太像。
他單手按在膝頭,另一只手端著酒,坐姿頗為隨大氣,神也是冷冷淡淡的。
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可他沒注意到,薛晏看向君懷瑯的眼神,卻有幾分忐忑。他那看似氣定神閑地按在膝頭上的手,已經張地握起了拳。
他更不知道,能忍到現在才開口,已經是薛晏定力過人了。
只有薛晏自己清楚,在他站在門口,轉看見君懷瑯的時候,他的五都不工作了,只剩下一雙眼,里頭裝著一個人。
君懷瑯看見了,自己險些剁了人的手指,還威脅要要了他們的命。
等薛晏回過神來,就被鋪天蓋地的慌張席卷了。他像個死刑犯等判決似的,一路跟著君懷瑯上了樓,可半天也不見他說話,這就讓薛晏更加慌張。
……他會失麼?他會怎麼看我?
小二上來添菜點燈的一會兒功夫,就讓薛晏度日如年。他到的煎熬,可半點不比那一刻鐘都坐不住的皮猴子君逍梧。
終于,他忍不住開口了。
他忐忑地看向君懷瑯,卻見君懷瑯一愣,接著便出了個溫和平靜,與往日別無二致的笑容來。
“殿下這不是公務在麼,沒什麼的。”他笑著說。
薛晏一愣,心中的話不由得問出了口:“……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即便君令歡說句江湖土話,君懷瑯都會說兩句呢。
君懷瑯聞言,卻有些詫異了。他愣了愣,不解地問道:“殿下想讓我說什麼?”
想讓你訓斥我,讓我改,教我下不為例。
薛晏說不出口了。
他這才發現,他最怕的,并不是君懷瑯反他,責備他,而是君懷瑯不在意他做了什麼。
看似寬仁,實際是本沒放在心上的不在意。
按說,君懷瑯這樣沒什麼錯。畢竟他仁慈,對誰都是一樣的,只是將他薛晏也包含在了而已。
可錯就錯在,他薛晏對他卻存了非同尋常的,已經不知不覺間貪婪了許多。
他以前,只奢求君懷瑯能像對別人一樣,也對著他笑一笑,可現在,他卻不想只要他那千篇一律的寬容了。
人總歸是得寸進尺的。
“啊,對了,是有話說。”忽然,他聽君懷瑯笑著開口道。
薛晏的目立刻定在了他的臉上。
卻見君懷瑯端起酒碗,舉到了薛晏面前,一看就是要和他杯:“上次離宮匆忙,一直未有機會向殿下道謝。殿下救了我一命,懷瑯激不盡。”
那笑容真誠得很,真誠到沒有半點多余的緒,就是真心實意的謝。
薛晏不想要他的謝。
他說不出話來,心里有些堵。他沒有言語,也沒和君懷瑯杯,仰頭便將碗中的酒喝盡了。
烈酒燙過他的嚨,一路灼燒著了胃。薛晏卻渾然不覺。
君懷瑯瞧他喝得這般猛,不由得被嚇了一跳。正待要勸,卻看薛晏的表,似乎是有些不高興。
……誰惹著他了?
倒是旁邊的君逍梧,興地“哎”了一聲,拿起酒壺又給薛晏倒滿了。
“五殿下好酒量!”他夸道。
薛晏沒出聲。
“您今天是來辦事的?”君逍梧又殷勤地問道。
薛晏淡淡嗯了一聲,目卻看向了君懷瑯,轉移了話題:“你們怎麼在這里?”
君懷瑯頓了頓,正要說話,可旁邊的君逍梧一點不會看人眼,笑嘻嘻地道:“這不是來給我哥餞行嗎!五殿下您也是趕巧了,也能來送送我哥。”
果不其然,他這句話吸引了薛晏的注意力。
他看向君逍梧,一字一頓地問道:“……餞行?”
君逍梧對上他的視線,莫名被那深邃銳利的眼神震懾住了,一時間訥訥地閉上了。
倒是旁邊的君懷瑯開口道:“是了,還沒來得及跟五殿下說。”
薛晏看向他,就見他溫和淡然地沖自己笑:“我不日就要隨父親南下去江南了。一直沒來得及和五殿下辭行,真是罪過了。”
薛晏定定地看向他。
他要走,若不是自己今天恰好來了這里,他怕是要走得一聲不響,讓自己滿長安都找不見他。
而他仍舊這般云淡風輕,就像是……分毫不在意會和自己分別一般。
薛晏的手不自覺地扣在了酒碗的邊緣,緩緩收。
一個多月來,他每日都深陷在一種焦躁中,像是在沙漠中遍尋不到水源。
今日,他忽然撞到了水源旁邊,卻發現原本的焦灼并沒得到緩解,反而愈演愈烈。
他緩緩收回了目。
他之前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但是現在,他似乎約知道了。
至現在,他想要的,就是將君懷瑯留在邊,讓他哪兒都沒法去。
他還想要對方收起那副對誰都一樣的溫和神態,就算是厭惡他、斥責他,也好過待他和旁人沒有區別。
他想做君懷瑯面前獨一無二的、能留得住他的人。
這種沖在薛晏心里左突右撞,攪擾得他心煩意。尤其現在,君懷瑯居然還若無其事地笑著同他道別,更像是火星子落了干柴堆里,轟然將他的理智燒著了。
他忽然想無所不用其極地留下他。
就在這時,薛晏對上了君懷瑯那雙干凈的眼睛。
烏黑深邃,如一汪好墨,正盛滿了笑意,靜靜看著他。
一清泉澆在了他的心火上,吱地一聲,將方才肆的火焰澆滅了。
誰也不知道剛才薛晏的腦袋里竄出過多麼變態的念頭,卻只見他端起酒來,又喝了一大口。
“去多久?”他如同打了敗仗一般,心里只剩下妥協和頹喪。
即便有能力綁住他,他也怕會嚇到他。
君懷瑯自然不知道,薛晏心中有怎樣的一番掙扎,聽薛晏問,便淡笑著答道:“若是沒有意外,兩三年就可回來。”
若是有意外……
那他自然也說不準了。
卻見薛晏定定地看著他,語氣雖沒什麼變化,卻莫名多了幾分擲地有聲的堅定。
“不會有意外。”他說。
君懷瑯看向他,竟莫名地有幾分心安。
他愣了愣,接著笑了起來。
“嗯,不會有意外。”他笑著點頭道。
薛晏的目被輕輕燙了一下,轉開了視線,仰頭喝盡了碗中的酒。
窗外,太已經全然落下山去了。一明月高懸在天際的山上,照亮了外頭那片不到盡頭的莽原。
兩三年,即便是兩三個月,也太長了。
薛晏的目落在那月上。
年從不知愁滋味,卻在今日,將求而不得的酸楚狠狠嘗了一通。
他慣了苦,凍出了一堅不可摧的盔甲。卻忽有一陣春風繚過,圍繞著他,讓他冰冷的皮頭一次到了溫暖。
他上的堅冰融化了,卻開始不甘于這種淺嘗輒止的暖意。他想將風留下,留在自己心里,完全占有他。
可那風駐足片刻,就又吹走了。
這風最是溫,能度眾生,卻不會為他停留。
只因為在風眼里,他是眾生中極普通的一個。
但他卻上了這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