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忽然不大高興, 讓君懷瑯有些莫名其妙。

量尺寸量到一半，也正好好說著話，可他忽然就冷下了臉，草草讓自己量完了腰圍, 便下了逐客令。

這是君懷瑯頭一遭迎上薛晏的冷臉。他有些不明就里, 不過他向來善解人意, 知道人人都有心不好的時候, 想來有了肩寬和腰圍就足夠了, 就收拾起尺和紙筆，從西側殿離開了。

他知道，薛晏向來經歷得多, 心思又深, 想必剛才又想到了什麼事，才忽然心變差的。

只可惜他還有一件事沒有問出口。

之前點翠出事時，是薛晏出言讓清平帝去搜查點翠的住。此后搜出了藥，點翠自戕，也是薛晏第一時間捂住了他的眼睛，沒讓他看見那副腥的畫面。

當時，薛晏掉轉了他視線的方向，便收回了手。故而君懷瑯一睜眼, 那雙琥珀的眼睛便很近地撞進了他的眼里。

滿屋子的人都大驚失, 連清平帝都后退了一步, 淑妃更是尖出聲，險些昏過去。唯獨薛晏的一雙眼睛, 是清明而冷靜的，如一汪深潭。

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一點都不令他意外。

君懷瑯想問問他, 是不是薛晏一早就預料到了，或者說，這本就是在他的計劃之中。

不過剛才，他并沒有機會問出來，這會兒走在廊下，被深冬的冷風一吹，他也清醒了過來，覺得之前是自己想多了。

薛晏如今邊唯獨進寶一人可用，他如何能發掘點翠的意圖，又拿什麼去籌劃呢？那日若非自己提前發覺，有了準備，想來那日，薛晏定是要被誣陷個準的。

只是前世，自己一點都沒聽聞宮中有這件事的風聲罷了。

這麼想著，君懷瑯不由得往后看了一眼。

西側殿的門安安靜靜地閉著，門口一個進出的人都沒有。

君懷瑯回過去，徑直回東側殿去了。

他自然不知道，一墻之隔，西側殿里的那個人正背對著他，狼狽地靠在門上，寂靜的宮室中，回著重的息，滿是年竇初開的慌和無措。

——

而此時的迎粹宮，雖是一片明，卻安靜得有些冷清。院里的下人們各個安靜地做著活，只有廊下的鸚鵡啾啁地。

風一吹，院中梅枝搖曳，枝頭的積雪簌簌地往下落。

迎粹宮的正殿里，也是一片安靜。

宜婕妤正坐在桌前作畫，案頭焚著檀香。畫的是水墨蘭花，一枝一葉頗有清朗的風骨，一看便是技藝深厚，是難得的佳品。

桃枝侍立在側，為研墨。

一幅畫畢，慢條斯理地吹干了墨跡，將那幅畫拿起來，靜靜端詳了一番。

接著，微微嘆了口氣，素手一收，將那副畫作一團，隨手丟在了地上。

地上已經有好幾副被毀壞的墨蘭圖了。

桃枝知道，婕妤這是心不好。

小心翼翼地為宜婕妤鋪好了宣紙，看懶怠地支著下頜，慢悠悠地備筆蘸墨，小心翼翼地笑道：“娘娘方才那張，畫得極好，怎麼便棄了呢？”

宜婕妤提著筆，片刻沒有落筆，接著緩緩道：“陛下已經連著大半旬日日去那里了。”

桃枝心下了然。從那天點翠失手，撞死了開始，家娘娘便再沒了笑臉。

原本是要借點翠之手，離間鳴鸞宮，并設計淑妃失寵的，卻沒想到陷害不，他們買通了多年的點翠也折了，就連這麼些年娘娘給淑妃下藥的事，也被發現了。

也幸而點翠還不算糊涂，自己先死了，斷了線索，沒將禍水引到娘娘上。

但是，皇上卻也因此震怒，將宮中整個清理了一番，教他們的人再難辦事了。而且，他還對淑妃那人心生憐憫，原本就夠寵的了，如今更是將三宮六院都棄之不顧，接連數日都獨寵一人。

別說宜婕妤，他們迎粹宮的人，哪個心里舒服？

桃枝心下憤憤不平，只好好言勸說道：“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誰不知淑妃娘娘是個能作會鬧的？想必陛下只是新鮮幾日，便會厭煩的。到了那時，陛下還要想起娘娘的好。”

宜婕妤仍舊看著桌上空白的畫紙，一言不發。

當年雖說慕過年輕英俊的皇上，但再多的，也早被連年的冷落磨盡了。如今，全然不在乎皇上寵誰，在乎的，是自己這步錯棋所帶來的后果。

原本如今，江許兩派就惹皇上懷疑，他已經開始傾向于重用不爭不搶的君家了。此番的計謀，非但沒有功離間他們，反倒讓皇帝對君家生了愧疚，讓他們更得圣心。

這便讓許家在前朝的計劃難辦不。但許家如今位高權重，擁躉眾多，即便添些麻煩，也不難解決。

更讓心下不安的，是聆福派人告訴的另一件事。

欽天監的靈臺郎，本是個山上的道士，自深諳五行八卦之說，之后跟著師父世，師父卻離奇死。

就是在那時，他了的恩，欽慕于。待宮后，這人便朝為，去了欽天監，了的助力。

他能掐會算，卜卦尤其準，皇上便尤為信任他，常與他單獨談。清平帝迷信卦象這件事，罕為人知，也正是他告訴宜婕妤的。

從那之后，欽天監就了宜婕妤的武。

做事向來謹慎，籌劃也，從不做把握不住的事。故而在欽天監的協助之下，的籌謀順利了許多，欽天監在皇上那兒，也愈發“料事如神”。

但是這一次，失手了。

欽天監說煞星異、鳴鸞宮人心有異，可到頭來卻是奴才生了異心，誣陷了主子。這所謂的異，也從薛晏作惡，變了薛晏蒙冤。

聆福派人告訴，那日清平帝從鳴鸞宮離開時，破天荒地看了薛晏幾眼，也并未降罪給他。

當時的薛晏，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卻是將鳴鸞宮的姑侄二人護得好好的。

那日夜里，清平帝誰都沒幸，而是擺駕去了已故容妃的宮室，在那兒宿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早朝路上，一言不發的清平帝忽然對聆福說了一句話。

“他那雙眼睛，倒是和他母妃一模一樣。”

那個“他”，還能是誰？全長安城有琥珀眼睛的，除了薛晏，就是他那個死去的親娘了。

這個消息，才是最讓宜婕妤不安的。

容妃給留下的影，到現在想起，都會輾轉難眠。

當年容妃的風華，皇城中誰人不知？

容妃進宮時，宜婕妤只是個剛宮不出三個月的人。進宮的幾個家子，唯獨最，一進宮就得了寵。

彼時二八，連外男都沒見過幾個，乍得了年輕帝王的溫存寵，懷便盛開了花。

可宜婕妤的好夢沒出兩個月，容妃便被突厥使臣進貢到了大雍。

那時，突厥可汗還沒被篡位，大雍與突厥也算和睦。那容妃是突厥可汗座下的大將軍那日松的妹妹，是突厥最的人。

突厥來使說，是長生天饋贈的禮。

容妃到了大雍，按律該封人。可剛在清平帝面前摘下面紗，便艷驚四座，只對視了一眼，清平帝就連呼吸也不會了。

那雙琥珀的眼睛，狹長靡麗，眼尾上挑，像是會勾人魂魄一般。明明生得致又嫵，一水柳腰一把就能握住，眼神卻偏又單純又干凈，像草原無人區里的一汪泉水。

清平帝當場便下旨，封為婕妤，此后椒房獨寵，不出一年，便徑直了妃。

而在之前的新寵宜婕妤，便被清平帝拋到了腦后。同期宮的幾個嬪妃，沒一個不對冷嘲熱諷的。

當時容妃之寵，是如今的淑妃也比不得的。即便是寵了兩個月的宜婕妤，也沒見過向來自持的清平帝，為了一個子如此失分寸的樣子。

就像是如今這子，才是他命定之人，而之前的自己，不過是個拋磚引玉的笑話。

后來，境遇艱難，為了復寵，用盡了渾解數，趁著清平帝一次醉酒，懷上了龍胎。清平帝子嗣極，這個孩子總算是吸引了他的注意，讓他分了半分的關注，給了的肚子。

可是沒過幾天，宮中傳來消息，容妃也有喜了。

當時中宮無子，所有的人都將目落在了容妃的肚子上。而那立刻便無人問津了的皇兒，又一次了拋磚引玉的那塊磚。

宜婕妤哭了一夜，下定了決心。

這一次，不能再給容妃過自己的機會。自己的孩子將會和容妃的孩子一前一后地生出來，到那時，無論是自己，還是自己的孩子，都會永無出頭之日。

憑借著肚子里的孩子，借兄長之手和東廠有了聯系。

買通了容妃側的大太監，許他事之后將他引薦去東廠，他給容妃下藥，好教們一尸兩命。

于是，順利產下了四皇子，而容妃懷胎十一個月，才艱難生出了一個皇子。

但變故又生。

那藥的劑量出了岔子，雖說容妃死了，的孩子卻還活著。

宜婕妤知道，斬草需得除。

幸而就在此時，想起那位做了欽天監靈臺郎的故人同說過，說皇上連容妃所懷是男是都要找他測算。

而恰在此時，突厥了。老可汗之子弒父上位，撕毀了歸順大雍的條約，同大雍宣了戰。

于是連夜派人去找靈臺郎，讓他告訴清平帝，自己連夜觀天象，發掘殺星降世，紫微異，想必今夜，殺星已托生人，降于宮。

此降世殺星，將會克父母，妨親緣，克帝星，不得不除。

宜婕妤心想，這下，那個拼死生出的兒子，也要死了。

卻沒想到，此時的清平帝心中還存著對容妃的依。即便命格已定，他仍放了那孩子一條生路，給他取名為晏，連夜遠遠地送到燕郡去了。

所以這麼多年來，因著當初清平帝的那點舊，宜婕妤一刻也不敢放松，死死地將薛晏踩在塵泥里，半點不敢讓他翻。

可是這次……“命格”沒有起到作用，清平帝還因此回憶起了容妃。

這讓宜婕妤好多天都無法安眠。

握著筆，靜靜注視著桌上那張潔白的宣紙。

當年的變數，是清平帝心底藏著的意，而如今的變數，可不在清平帝心里，而是在鳴鸞宮中。

隨意送的香丸？這話清平帝能信，旁的奴才宮人能信，宜婕妤卻絕不會信。

那君家的世子，看起來溫吞冷清的，沒想到心里也有些彎彎繞繞。

宜婕妤微微勾，手下落筆，一片修長清癯的蘭葉便躍然紙上。

分明是清和而的曲線，邊緣卻暗含鋒利的殺意。

“還有一件事，你去替我辦。”

聲線輕，吩咐桃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