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寶跑得飛快, 頓時,西側殿中就只剩下了君懷瑯和薛晏兩個人。
君懷瑯拿著卷尺,看著進寶跑遠了的背影,一時間有些詫異。
……怎麼走得這麼急, 像是有鬼追著似的?
薛晏恰在這時, 抬頭看向君懷瑯。
他正站在門前, 門扇敞著, 窗外暖融融的落下來, 將他邊浮的塵埃都照得分毫畢現。像云霧,又像輕紗,地繞在了他的周圍。
他這會兒神有些空, 讓他那過分冷清的長相顯出幾分小般的單純。那一雙眼, 濃黑而通,像一對剔的曜石,經由上界仙長的點化,了能勾人魂魄的。
唯獨在看著君懷瑯的時候,薛晏才會相信,世上有神仙。
因為面前這人,總像是從天上不小心落到凡間來的。
薛晏難得地怔楞,手中握著書卷, 無意識間, 將書頁都攥得起了皺。
片刻后, 他放下書,面無表地站起來低聲道:“這奴才沒規矩, 我這就去派人,將他捉回來。”
語氣冰冷得很,像是在刻意掩飾自己方才的失神。
聽到他這話, 君懷瑯回過頭來,連忙攔住他:“不必麻煩了,我去——”
他回,正要將拂喚進來,卻又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路上琢磨著,有些話要對薛晏說。
淑妃要給薛晏做服,君懷瑯知道,是因著前幾日的事,覺得薛晏了委屈,笨拙地想要補償他。
而薛晏如今,也算得上是淑妃名下的孩子。等到開了春,自己離開這里,便要去江南。到了那時,鳴鸞宮中就只剩下薛晏了。
薛晏子清冷,淑妃又是別別扭扭、需要人上趕著寵著的格,想來到那時,兩人怕是會涇渭分明,互相都沒有集,冷冰冰的。
君懷瑯就想趁著這些日子,試著讓薛晏和淑妃親近些,等自己走了,也不至于讓淑妃覺得孤單。
薛晏站在原地,等著他的下文。
這些話,君懷瑯覺得私下說更合適些。他停頓了片刻,對薛晏出了個笑容來:“不用那麼麻煩。我知道怎麼量,我替你量了就行。”
說著,他拿著卷尺,走上前去。
薛晏聽到他這話,作一頓。
他從沒有量裁過,并不知道應當如何量的尺寸。
他自小生活在燕郡,又在軍營里長大,爬滾打,與尋常士兵無異,自然沒有替他量做服的丫鬟小廝。
從他被燕王送進軍營開始,他穿的便是統一做出的戎裝。也幸而拜他的統所賜,他從小量就高大些,除了開頭的兩年服不大合之外,此后都沒出過什麼問題。
雖然如此,但他向來是野草般的子,在哪兒都能活得自在。無論在什麼樣的環境里、面對任何他沒涉足過的領域,他都能坦然而鎮定地面對。
但在君懷瑯面前,他忽然有些窘迫,甚至有那麼點自慚形穢。
對方是個錦繡堆里長大的、芝蘭玉樹的小爺,從小被養著長大,自己卻有一洗不掉的土腥味,還混著硝煙和腥的氣息。
他眼睜睜看著君懷瑯拿來紙筆,又將卷尺展開,細細看上頭的數字。
君懷瑯離他很近,低著頭時,他能看見君懷瑯烏黑的發頂。淺淡的木香,像方才繚繞在君懷瑯邊的飛塵一般,上了薛晏的鼻端。
他站在原,心臟趕著跳了兩下,忽然不知道手腳該怎麼擱。
而君懷瑯也只是見得多、量慣了罷了,從未手伺候過別人。他在薛晏邊站定,便一心研究那尺去了,并未發現薛晏的異常。
“那日還多虧了你。”他一邊讀尺上的數字,一邊隨口道。“若不是你提出讓皇上搜查點翠的房間,想必到現在還沒人知道,姑母是為什麼一直沒有孩子。”
薛晏嗯了一聲,嗓音有點啞,并沒有接話。
他向來話,君懷瑯倒是并沒看出什麼不對勁。他看好了數字,便將尺拉起來。
他這才注意到,薛晏似乎比平日里站得端正些,肩背直,像士兵在列隊。
果真是從軍營里出來的,一行一立,都有種與常人不同的氣質。
仍舊沒發覺異常的君懷瑯不由得在心中慨了一聲,繞到了薛晏的后,很自然地抬起手,將尺子的一端按在了薛晏的肩上。
他手下力道很輕,只是將尺固定在薛晏肩頭,像蜻蜓的尾尖,輕輕在湖面點出了一圈漣漪。
薛晏的后背一沒來由地一繃,被君懷瑯按住的地方,像是被點了,了筋。
而君懷瑯一邊拉尺子,一邊隨意開口道:“不過那天之后,姑母心就一直不大好。再過幾日,文華殿便要休課了,到那時,你若無事,能否與我一同去正殿陪陪?”
溫熱的氣息,正好能似有若無地落在薛晏的后頸上。
薛晏早年曾中過突厥的埋伏,挨過蠻子的一記毒針。那毒針取的是毒蜂尾刺上的毒,萃取而,只中一記,便會讓人半邊子都陷麻木,從而喪失應戰的能力。
當那溫熱的呼吸落在薛晏后頸上的時候,他脊梁一,覺自己的脖頸上也挨了一記細小綿的針。
但毒針帶來的麻木,是綿的刺痛,他的脖頸此時卻是一片麻,帶著一令人心悸的意,在他的四肢百骸上都過了一遍電。
他的腦子也因此有些遲鈍了。
直到他后的君懷瑯沒等來回答,又喚了他一聲時,薛晏才勉強聽見。
“嗯。”他強作鎮定,掩去了方才的失神。
等嗯完了,他才后知后覺地回想,剛才君懷瑯問了什麼來著?似乎讓他去做什麼?
在他后,君懷瑯聽見薛晏答應,心下一直惦記的事便算落了地,笑著說了聲:“那便多謝你了。姑母是喜歡你的,只是子氣了些,需要你多遷就。”
原是淑妃的事啊。薛晏勉強找回了些神智。他心道,這事小孔雀倒是可以放心,自己早把他當了自己人,他家里的那些,自然也會攏進自己羽翼下。
自己雖看起來一副自難保的模樣,但其實要保護他們,并不算難事。
薛晏不聲地垂著眼。
被正事分了心神,他后頸的麻也稍淡了些,甚至又不由自主地開始復盤自己下一步的計劃是否有疏。
就在這時,后的氣息忽然近了。
“一尺三……一尺四……這是多啊?”
君懷瑯全神貫注,注意力都在手里的尺上,并沒注意到自己忽然湊近了薛晏,喃喃自語攜著溫熱的呼吸,在他的耳邊響起。
又一記細小的毒針,將薛晏的心神扎麻了。
他僵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他腦中忽然竄出了早兩年在軍中時,那幫兵油子說的渾話。
當時他們在戰場上,夜里安營扎寨,點火圍在一起取暖。士兵們聊起天來,不由自主地就會說到那些事上去。
“……這人吶,各個都會吐仙氣似的。就算再大的怒火,若有個娘們照著耳朵吹一口,誰的魂兒不得飛到云端上去啊!”
“你們別看薛小將軍這會兒冷著一張臉不當回事,那是沒嘗過那種滋味啊!”
“嘿,但凡嘗過一次,小將軍,你就算是鐵打的骨頭,也能斷了!”
這些兵油子的葷話各個都是張口就來,偶爾大著膽子調侃他幾句,薛晏也是過耳就忘了。
但此時,這些七八糟的話,卻忽然又浮現在他耳邊,讓他心慌意之際,有無名的火,在他里沖來撞去,卻找不到出口,將他通的經脈都燃著了。
就在這時,薛晏聽到了一道清冽的聲音:“五殿下,抬一下手臂。”
像是一甘霖,澆在那無名火焰上。
薛晏乖乖地抬手,展平了雙臂。
接著,一雙胳膊從后環住了他的腰。
那雙手攏在了他的前。與此同時,君懷瑯的側臉,在了他的后背上輕輕撞了一下。
那白樺清冽的香味,像藤蔓一般,輕地纏住了他。
“尤其那雙胳膊啊,只要將摟著你,誰還跑得啊?”
混賬話又在他耳邊響起,那無名火在他腔中焦躁地四下沖撞了起來,撞得心臟也開始咚咚咚地鼓噪。
君懷瑯有些不練。他有點狼狽地在薛晏背上磕了一下,一只手握著卷尺,另一只手索了兩下,才把卷尺的另一端在手上。
那雙手,修長而骨節分明,白得像是連骨骼都是通的。
分明是一雙干凈的、漂亮卻分毫不顯氣的手,但薛晏的腦中,卻又響起了那群兵油子的話。
“尤其那小手兒,你一下,你能忍住不就地把辦咯?”
那無名火,終于找到了出口,急轉直下,穿了他的心肺,直往他腹下三寸涌去。
薛晏在熊熊燃燒的理智中,忽然想到了自己讀過的一句詩。
仙人我頂,結發長生。
現在,仙人勾住了他的腰,只需輕輕一帶,他便能下到十八層地獄底下去,心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