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又進九月。

崔燮剛穿到這個世界時是化十八年。那年九月初的日子, 他還在老家赤膊上陣推廣言小說；而現在, 他已經了坐擁三家連鎖書店，讀者跪求出書的資本家了。

然而人的需求絕不會因為財富增加、地位提高而停止。他在前世不知哪家老年保健公司發的宣傳冊里看過一首詩, 寫的是：“忙忙碌碌為的, 剛得飽食又思。食又得雙足份, 家中缺貌妻。”

那時候的他正忙著做畢業論文、找工作，看不上這種勸道的東西, 笑都懶得笑話。現在如今在大明朝了有錢有地位、皇上接見過的社會小名人兒了, 反倒覺到了這首詩的深刻。

這才剛把崔家的兩個店鋪搞起來，家里上下都喝得上牛羊了, 就對著錦衛的大人了心思。原本已經做好了單直男一輩子的準備, 結果謝瑛答應了, 他反而不知足，又嫌棄起了一月兩次的約會時間太，八月份不能約會不開心。

想當初大學里搞異國的哥們兒們，那可是有一年都見不著一面的, 人家不也忍下來了嗎？他這也是太不矜持了！

崔燮一面吐槽自己, 一面換上了新做的玄青夾袍, 夾著方巾就往外院走，匆匆套上籠頭，牽馬出門。

他騎的還是小公馬，那馬一上籠頭就知道要帶自己出去了，得意地朝旁邊的母馬咴了一聲，踏踏地踩著石板拖著主人往外走, 恨不能撒開蹄子揚塵而去。

這回約會的地址卻不是在謝家，而是在平坡山，也就是后世的翠微山。因著山路上馬車通行不便，謝瑛早早給他遞了帖子，約他各自騎馬在平坡寺相會。謝山這個專屬車夫終于能歇上一天，崔燮也不用進他的滾筒洗機了，兩人都十分滿意。

九月初還沒到霜降，山上的紅葉卻已紅一片了。謝瑛穿著一紅站在廟前山門外小集市最下頭，正顧盼尋人，卻是比紅葉還要奪目幾分。

崔燮催馬快走了幾步，到他面前才跳下馬問道：“謝兄怎麼在這里等著？山上這麼涼，在廟里等著豈不更好？”

謝瑛笑了笑，拉過他的手了，覺著有些涼，便從馬上一個包袱里拿出件大披風給他搭上，說道：“一個多月不見，你好像又高了些？”

崔燮頓覺全暖洋洋的，出手來說：“我手涼，別凍著你。”說話間看見他那匹栗馬系在旁邊樹上，便問：“你幾時就在這兒等著了，還沒去寺里呢？”

謝瑛解下馬韁，翻上去，搖了搖頭：“回頭再來，先往山里看看景致吧。”

初一十五到廟里燒香的人也多，他們倆雖站的是個偏僻的地方，但人就長得顯眼，呆得久了早晚要招人注意。謝瑛是個本地人，常來燒香的，領著崔燮往山里行人、路又平緩的地方走，到山頂有一片百里平坡，草木歷歷，風景又開闊，正合賞景。

兩人撿了人樹稀，有干凈大石頭的地方歇下，把馬系在后一株大樹上，拿了些黑豆喂馬。

從他們坐的地方放眼去，正好能看到盧師山、覺山兩景致，天空又是秋天特有的明凈锃藍，看得人心開闊。崔燮站在大石塊上遠眺山景，念了一句“西山朝來，致有爽氣”，覺自己仿佛也有了王子猷一樣的名士氣息。

謝瑛從馬鞍旁的袋子里取下一壇酒，一盒糕點，在地上鋪了塊織滿彩紋的厚實氈毯，他坐下來吃點兒東西。

看著謝瑛又鋪毯子又拿東西，崔燮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著手說：“我以為到寺里什麼都有了，就沒準備。早知道要野餐，就人做點吃的帶來了。”

謝瑛搖了搖頭：“倒不用在野地里待那麼久，我只是想著到重日咱們沒機會見面，提前帶你出來爬爬山，喝花酒、吃重糕，也是個過節的意思。”

他倒出兩杯微帶碧的酒，打開盒子，出滿滿一盒糕點，舉杯對崔燮說：“沒人做重糕，只是些普通糕點，我記著你吃這幾樣。倒沒人仿你家擅做的那些點心，怕你在家吃絮了。”

喝了酒便能驅趕寒氣，暖暖子。

兩人舉杯相，滿飲了兩杯。謝瑛還待給他倒酒，崔燮奇道：“往常你都不我多喝，今天居然開酒了？”

開還不好麼？謝瑛斜欹過子來，拿臉頰了他的臉，覺得還是涼涼的，就又給他倒了一杯，說道：“天氣涼，給你多吃幾杯暖的。這是拿百果酒蒸的素酒，吃了也不怕沖撞禪寺，吃醉了就在寺里睡一覺，醒了酒再家去。”

嗯，反正平坡寺就是后世的香界寺，他從前去玩過，也沒什麼可看的。

崔燮吃著點心過口，又喝了一杯酒，提起壺來給謝瑛倒上，借酒遮臉，笑嘻嘻地對他念起了詩：“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謝瑛果然不知道這詩是“奔之詩”，以為他就是撒撒，訴訴相思，便低頭喝了他杯里的酒，握著那酒杯和他的手指說：“你這書倒不白念。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你這都會拿詩經代自己的話了，也算是學了吧？”

崔燮轉了轉酒杯說：“還不算學，我也才只讀了朱子和詩的注釋，還有許多理解不深刻的地方，得多聽先生的講解。辟如這首《采葛》，其詩就是見葛起興，發本心深存之志。子以有所思之心與其當時采摘的蕭葛艾等外相，神理湊合，其思浡然而興，故作詩以詠之。”

詩里寫的本就是遍地皆是的野草，連這山頂上都能見著，只不過如今天氣漸寒，這些草還沒經霜就已經衰敗了。若早一個月、半個月的出來，只怕還能見著正開花結果，生機熾盛的艾草呢。

他隨意扯了幾半黃的枯草過來，也不管是不是蕭草，在謝瑛手上繞了幾圈，笑微微地說：“我也是有所見而起興啊。”

見人起興也是興啊。

謝瑛反手握住他的手，把那草一半兒纏到他手上，著那只枯草襯得越發白凈修長的手說：“我讀論語時見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我們武學里不讀經，后來忙著辦差，也沒學這些，難得認得你這麼個秀才，你給我仔細講講，什麼作‘興’？”

……大哥，你要聽的是哪個“興”？

咱們倆一個半月沒見面了，見面了不抓時間吃喝玩樂，還要講《詩經》，這還約會嗎？

崔燮覺頗有些悲憤，恨不能起他的子教教他什麼“興”。

謝瑛看他一臉不不愿的樣子，知道這時候還要講經不人道，可是他又念詩又上手地調戲了這麼半天，再不講經就真要“人道”了。他著崔燮微燙的臉頰，安道：“你給我講講，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就山下平坡寺的故事，如何？”

這怕不是把他當六歲哄了吧？講經還不如起來練個劍呢。

崔燮老氣橫秋地嘆了一聲，無奈地講道：“朱子釋興為‘發志意’，國學先生所解，是說‘興者，之生乎氣者也。’興便是中一振發激揚之氣，先王采詩以教化百姓，便是為了興其中之氣。

“興本于。作詩時心中有待發之志，而外正含蘊天地之理，其理又恰與我心中之志相合，理湊合，心與，則眼前之景自然化作文章妙句……”

眼前一個正該跟他的“有識之心”相取的佳人，怎麼就不能好好的“相值”“相通”，非要聽他講文章呢？

謝瑛盤坐在毯子一角，讓他把頭擱在自己大上，躺在那里慢慢講書，自己拿著果酒時不時喂他一口。看他說的慢了，像是酒意要上頭時，又拿著萄葡、海棠喂他，幫他解酒意。

他的火力比崔燮壯，這日子還只穿著幾層單。拿東西時，寬大的袖子在崔燮臉上、前不時拂過，鬧得他臉上發，忍不住抓住那只手，啞聲說：“你把袖子卷上去，再刮來刮去的我可要撕了。”

謝瑛低頭看了一眼，看見自家袖子半堆在崔燮臉上，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出右眼和角。眉眼是雖微皺著，角卻含著笑，出手來他的臉。

謝瑛低了低頭，好他夠著自己，任由他在自家臉上胡劃拉，挽起袖子勸了句：“莫鬧得太厲害，待會兒要去廟里，小心沖撞了神佛。”

崔燮驚訝地問了一聲：“謝兄竟信佛？是居士麼？”難怪他觀這麼古板，還非得不學習了才能搞基……他原來還以為是因為明朝人就保守呢！

謝瑛笑道：“也就是見什麼山上什麼山，遇什麼廟拜什麼廟吧。從前隨侍在宮里的時候聽過繼曉大師、李監丞他們講佛道教旨，都覺著好。皇爺也講究三教一，我這日耳濡目染的，自然也跟著信，不過我不如你信的誠。”

崔燮一臉問號，睜大眼看著他。

謝瑛看他這般反應，也有些迷：“你不是信菩薩嗎？你當初給我的那張觀音仿如菩薩化，我在別見的觀音圖都沒那麼清圣的。每到清明、佛誕、中元、新年……節慶時上市賣佛經的那個清竹堂不也是你家的？你給皇爺畫的安天大會不也都畫的如神佛真容落在紙上的？”

不……我只是個電視劇的搬運工罷了。

難怪大過節的，謝瑛把他帶到個香界寺，還一副清心寡要做和尚的模樣。

崔燮出了一個悲傷的笑容：“我也只是會畫個畫兒，倒沒有謝兄想的那麼虔信。要不下回咱們還是在家里見面吧，寺里終究不大方便。”

謝瑛在他額上撣了一記，輕輕罵道：“別胡說，這樣的話是可以輕易出口的？我看你也不想講經了，索也別賴在這里，先到寺里吃些東西，拜一拜。平坡寺是皇爺駕幸過的，里面也果然有些神異之，咱們誠心拜一拜，也求個平安。”

平坡寺仁廟年間修過一回，改名作大圓通寺，不過世人都還著平坡寺，作詩作記時也寫作平坡寺。

謝瑛記得崔燮是個沒怎麼出過門的人，帶他進寺之后就領著他去看了敕造的碑，一雙高大的古樹，又進正殿看三世佛，后殿看滕胎的觀音大士，側殿看金剛……口說著不怎麼信，只是聽人講講，拜佛時都是極認真叩拜，口中念念有詞，許下了不知什麼心愿。

崔燮到得廟里也尊敬了許多，該拜就拜，該捐就捐，也上了幾炷香煙，跪在佛前跟他一樣喃喃地祝念。他也沒什麼野心，只希在明朝的生活順順當當的，早點考上進士，早點退休……

他微微側過頭，瞟了謝瑛一眼，角不知不覺挑起來，復又低下頭祝愿：“順便早點跟謝瑛在一起，不用像現在似的，出門玩都跟做賊似的。”

他低下頭后，謝瑛的目也轉過去看了他一眼，神卻是深沉的多，回默默祝禱：“……若得我佛庇佑，弟子愿捐銀五百兩修繕大殿。”

兩人各自許了愿，都站起來，也不須問對方許的什麼，就混在香客里去了禪房，吃了頓清素的齋飯，待到過午才離開。

下了平坡山，離那寺廟遠遠的，謝瑛才從袖子里掏出個錦盒遞給崔燮，他收著。崔燮一看便覺出眼，搖頭笑道：“這是我家出的眼線膏盒子，謝兄怎麼想起拿這個給我？難不錦衛里真時興起這個了？”

謝瑛自己沒涂過，也還沒到能看出別人涂了眼線的高度，也搖搖頭說：“這是從高家聽戲時得來的，高百戶說是都時興拿它送相知的人。我知心也的只你一個，不送你送誰？哪怕你收著積塵呢，也算我的心意——你別拿回去就放到柜上賣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