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的中秋是以平平淡淡的家宴開始, 以一篇作業和展未來的學習計劃結束, 別人家卻不能這麼過。那些有錢的宦人家，不只八月十五, 前后幾天都要遍請親友, 搭臺唱戲, 大擺筵席。

給居安齋唱過三國戲班子的五家班子被請的最多，晚間拉票時扮作三國人的伎更是風無限, 無數人爭著請到家唱曲。五人的價都揚到了百余兩銀子一天, 還要主家點香布燭，備下四面人屏風才肯出場。

——那香都不能是崔家搞的窮四合香, 而是要爇上沉檀之類上好的香塊, 一場宴燒香就能燒掉幾十兩紋銀。

即便這麼貴, 京里也有的是愿意一擲千金買這個風頭的人，請不到的也只好舍著面子去別人家過節蹭戲。

唯有高公公府上持得住，請了個剛從真定來的秋喜班，在中午開宴唱戲, 連唱六天。他家不只沒用那有名的班子, 唱的也不是現在正當流行的三國, 而是《西游記》。

高肅這也是無奈之舉——

他家里收了許多帖子，都是請他晚間去聽《三國》的。人家用的不是在黃家花園拉了一天票的班子，就是晚上扮過三國五人名伎，他請的這個班子才剛進京，從名聲上就輸了人家一籌。要是把筵席開在晚上，人家家請的是有名頭的“三國第一人”, 而他們家請的是無名的鄉下班子，那收著帖子的人是去誰家呢？

高肅只恨自己出手晚了，請不著好班子，又怕有人中午聽了自家的戲，晚上再聽別人家的，兩相比較，要覺得他家的輸給別人，索就只秋喜班唱自家拿手的戲，不跟人家比三國。

那秋喜班擅長的，卻是國初楊景賢作的《西游記》。

高肅度著這神仙戲無非也是煙霧騰騰，又著人找計掌問了問怎麼弄香煙，怎麼能讓神仙們進煙霧里，仙氣飄飄地退場。計掌柜當初跟排的是夜戲，白天的卻也不太懂，又不敢敷衍他，推說要研究研究，晚上便去問了崔燮。

崔燮對這方面頗有心得，本想給他細說一下舞臺布景的。可那時候已近中秋，布置背景和假山樹木什麼的都來不及了，只能先上幕布，制造淡淡出效出。

演出前先在臺上高掛數層紗簾做幕布，分別用繩將簾子系在兩側臺柱上，待到這幕戲演完了，就一層層地放開。紗幕由薄到厚漸漸去臺上人的影，外面再放些香煙遮掩，多也能有些飄逸效果。

匆促之間，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只能這麼辦了。

高府有的是織金彩繡的細紗，揀著白的和天青的一卷卷裝上去。謝幕時不再是演員們退后面的小門，而是將簾子放下來，一點點將影模糊籠罩至看不清，倒有幾分煙云深的意境。

秋喜班先在高家試唱了一回，演的是第三本第一出的《神佛降孫》。這出戲演的是李天王與那叱太子降伏孫行者，將他攝來的金鼎國王送還國中一幕。

李天王金金甲，那叱太子面如，孫行者則穿著艷紅甲，戴著銀冠。金鼎國王是小月桂扮的，描畫的正是崔燮出的三國人眼妝，穿著袿，梳著仙髻，滿頭金珠玉飾，生生畫個水宓妃。

眾仙出場、李天王命四天王送金鼎還鄉等一幕幕都有香煙燎繞，有如踏云。眾天兵由哪叱太子領著搜山擒猴王一幕，先是一層層簾幕放下，只留李天王一人在場上，而后觀音從簾中央一層層穿簾而出，如同穿破半天仙霧，果然比從臺后掀簾子出場更好看。

高肅親自坐在臺下監看效果，一開始還想挑病的，到后來就看得眼花繚、贊不絕口，道：“好！好！好！這西游記豈不比三國好看？只恨沒個羅貫中來把它也寫小說，不然居安齋出一本西游，我怕不待買他十套八套哩！”

請人！多寫幾份帖子請人！這樣的好戲，不只得了自己要結的勛戚貴胄，當然也得相的朋友、同僚來看。

他把帖子下遍了南北二鎮司，過了八月十五，錦衛不用在宮里值，能騰出工夫的也都到他家聽了一場。

謝瑛因曾幫高公公找來一副《安天大會》神仙圖，事后又不居功，更他們父子看作自己人一般的，不請誰也得請他。八月二十那天他正好不當值，就高家管事親自拉到了高府里，跟著幾位請來的勛貴、指揮僉事朱驥等人一塊兒聽他家的新戲。

《西游記》共六本二十四出，到八月二十那天恰好作第六本，唱的是“胡麻婆問心印，孫行者答空禪，靈鷙山廣聚會，唐三藏大朝元”，都是和尚戲。

到《參佛取經》一出，三位弟子作偈拜別師父，薄薄的單層紗幕后，卻不退場，而是端坐紗簾后坐禪。三藏念著“三個和尚都圓寂了，貧僧與他作把火”時，從三人前地面上徐徐拉起一團畫著火焰的紗簾，升到半空中一晃而落。

紗簾落下后，那三人已自站起來，手結智拳印、無畏印、說法印，演出了個燒去舊軀殼，解是與非的畫面。

臺下頓時一片掌聲，一名客人喜道：“原來我聽《西游記》最怕聽到這一段。三個徒弟一一下場，又唱什麼‘圓寂時砍下頭來，連尾則賣五貫’，老和尚再待舉一把火，豈不真燒豬了？也就貴府里這麼演，我才看出那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未死，卻是佛了！”

尤其是那道火焰一起而落，人就從坐化圓寂的形象變作站立，配上唐三藏“是非場上進將去，人我池中跳出來”的念白，真給人種放下解之。

謝瑛低低念了聲佛號，嘆道：“不知高兄哪里請的戲班，唱出這樣的好戲。我也曾聽過幾家班子唱的西游，可沒見有這般致的布置。”

高肅朝他靠了靠，得意地笑了笑：“那雜劇班子的人哪里懂得這些，能搬演出來就不錯了。真正弄得這些致布景的，還得是那些心思巧，拿書香熏出來的人。”

他長湊向謝瑛耳邊，擺出一副說悄悄話的姿態，用實則也不怎麼低的聲音說：“你瞧那爐子，是不是跟居安齋辦五選舉時一樣的？”

他拿眼神勾了臺下的香爐一眼，待得謝瑛出點兒恍然大悟的神，才笑著說：“我找了那居齋東主從前的主人家，得他吩咐，那家的東家、掌柜，還有主人家里一個賣胭脂的錦榮堂都盡力地給我備辦這出戲呢。”

他有些可惜地搖著頭說：“這一本只得個貧婆問心經，沒的佳人出來，不然則你看看錦榮堂造的妝容，比他們那些唱了三國戲的班子扮起來還好看哩！”

謝瑛捧場地指著臺上說：“那玄藏法師的扮相就比別人家好看，只看這和尚們都白白凈凈的俊俏相，就知道旦角扮上必定是更好看的。來日若有機會，定要再來府上叨擾一出戲。”

高肅大方地說：“謝兄要看人兒，還真不必等著聽我家的戲。中秋節前那錦榮堂就出了個眼線膏，我家里這些戲子，都是涂了眼膏扮上的，所以顯得眼又大又亮。你回頭就從我家拿幾盒走，家里眷們涂上，晚上們給你唱‘錦云堂連環計’，豈不比去誰家聽戲強麼？”

他滿臉回味之，顯然自家沒唱這出戲，也不知唱時有沒有披掛個盔甲扮演呂布。

謝瑛擺了擺手，推辭道：“我又沒那個可意的人，要來沒用，高兄還是留待送給哪個佳人吧。”

高肅挑了挑眉：“這是怎麼說的。你家里沒有，外頭難道還沒有一兩個相知的？如今那些姐兒個個都肯涂半個黑眼皮，晚上看著俏氣，白天卻有些礙眼，你有喜歡的就送盒好眼膏，自己看著也舒服不是？”

那也不必了……外面相知的家里就是賣這眼線膏的。

謝瑛一時沒堅辭，高肅便拍手人送了兩盒眼線膏來，朝他喏了一聲：“這眼線膏一天才賣二十盒，想買都不易買著的，我家里幾個妾都還沒有呢。要不是給謝兄你，換了人我寧可送他們螺子黛哩。”

謝瑛被他塞了兩盒用不上的眼線膏，再還回去又不合適，只得謝過他的好意，將兩盒眼線膏帶回了家。別人雖沒得著高肅這們用心的饋贈，但這場西游記本就唱得好，舞臺布置也新奇，不遜于晚上的三國，都是心滿意足而去。

憑著這出《西游記》，高家的中秋宴竟從訂了原版三國五戲班子的人家中搶出了三分風頭。高公公雖在宮里不能出來，聽得他這宴會辦的漂亮，給他長了臉，心里也自高興，就連梁芳在萬貴妃面前結討好，獻了什麼眼線膏，得了娘娘的夸贊，他都沒放在心上。

他休回家時，高肅就人重開筵席，請了那戲班子唱《西游記》。

開場便是陳蕊夫婦被劫，陳夫人放下江流兒的戲份，高公公任是在宮里見了那麼多，見著扮陳夫人的旦角也不贊了一聲：“好個人兒，這班子有這樣的旦角臺，將來也就能在京里紅起來了。”

高肅喜滋滋地把自己怎麼找戲班，怎麼請崔燮幫忙布置戲臺，才把這出西游戲做得巧絕倫，在京里出盡風頭的事都說了。

高太監聽著“眼線膏”三個字，眼皮就不跳了兩下，問道：“眼線膏？這是、這是崔公子家里的店鋪賣的？你怎地不早傳個消息進宮！”

早知道是自己人開的店鋪，他怎麼會梁芳那只會溜須拍馬的東西搶了風頭！他自己獻給老娘娘、萬娘娘、還有皇后娘娘、柏娘娘們不好麼！

他恨得頓了頓腳，指著兒子說：“著你早早地娶了媳婦有什麼用，還不及梁太監一個太監有心，得了眼線膏怎麼不知道送人呢！”

送了啊……送給謝瑛，好他給外頭的相好呢。

高肅閉著不敢說話，他罵夠了才說：“那梁公公雖然獻上了眼線膏，可那膏子是咱們相的崔家賣的，咱們跟他才親近。要麼咱們也找他要些眼膏送？梁公公想要也得是人上店里買，哪里送得出多，咱們可以跟他訂，讓他別專別人，專供著……”

“專供宮里？咱們攬下采買的事？若真能說皇爺從宮外采買眼線膏，這倒是樁好差事，只是這采買的事油水大，還不定有多人跟咱們爭呢。梁芳、韋興他們準得盯著這塊，還得再謀劃謀劃……”高公公嘆了口氣：“罷啦，討好萬娘娘的機會已是他占了，且先看看娘娘喜歡不喜歡這東西，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

高肅這回知道自己辦砸了差事，待臺上那出戲唱完了，便旦角出來給義父磕頭，給他看看自己是怎麼妝扮的。

高家那里研究著眼線膏，謝家也在研究著眼線膏。

謝瑛拿細細的眼線筆照說明書上的眼形描出一雙眼，而后蘸了油膏，在紙上描出一條孤線。那條線畫得略長，中間弓起比那眼睛高了一線，用眼線膏涂了，眼尾收到底又往上反挑了一點。上面再畫出一道扇形的細褶，一雙長而直的劍眉，和他心里那雙眼就更像了。

他指尖著畫上的眼，心中卻浮出一雙更加明亮靈的，真人的眼睛，眼皮微微，目流轉，似乎含著萬千話語等著跟他吐似的。他不微微一笑，將那張紙折起來，代替說明書夾進眼線膏盒子里，親手收到了百寶架最上方。

可惜他不會畫畫，只能胡弄這樣，若能畫得再像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