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陸先生雖然跟同年去玩了, 但他也不曾忘了為人師表的責任, 是給學生們都留了作業才走的。
節日過去,和哥乖乖地了一沓大字, 背了一百字的千字文;崔啟雖不用考學, 也得背幾篇古文, 養中文氣神。這倆人都是白天上學,崔啟到午后就要去打工, 和哥也只學到申初就能休息。到晚飯后, 就到崔燮帶著作業過去請他點評了。
題目雖是最普通的賞月詩,但千古以來人人都寫, 寫的不是月, 而是月時的懷。有人月思歸, 有人月懷人,有人傷時事,看詩詞就能看出人的襟品。
陸舉人接過卷子,拿出一管小筆, 邊看邊蘸著朱砂在卷子上點點兒。
崔燮那詩雖還寫不出有什麼值得畫圈的佳句, 卻也意思質樸, 文字清通,斂得恰符合臺閣中正平和的要求。雖然見著明月就寫離別是大俗的手法,可他寫的不甚哀苦,還能看出心底寬闊,值得點個點兒表揚一下。
他寫的是:“宇清滿,高風蟬。秋從此夜重, 月向離人圓。今古同一照,江山各自妍。登樓無所拜,唯憶轉流年。”
陸先生看著看著便搖頭笑了起來:“你先嚴守格律練著,你倒是自己就用起拗救的法子了,怎麼,實在撿不出詞來了麼?”
崔燮笑道:“是我寫得不好。本想寫‘秋從今夜重,月向遠人圓’,卻又覺著‘今’字與后面重了,于是改用了將今這個平聲字改了仄聲,對句該仄聲的改用平聲。”
而且這個“離人”寫的是他自己,可不是崔參議跟他那小兒子。他現在就站在北京地面上,離著自己穿越前的宿舍才七八公里,也不算個“遠人”,只是離開了從前的時代和環境罷了。
待在同樣的北京城里,卻遠隔五百多年的時,可而不可及。若是朝后穿越,還能看看自己生活時代的跡,可穿到五百多年前的化朝,卻是除了一本化學書、幾部網絡小說,滿滿一盤的小電影,就什麼念想都沒有了……
剝離開日常忙碌的工作、學習和幾乎占據了所有閑暇心思的那份,在他心底深盤旋不去的,其實也還是對穿越前那個世界的思念。
崔燮暗嘆了一聲,一旁判卷子的陸先生也長嘆了一聲。
陸舉人自己就是背景離鄉,為著科舉飄在北京的。他家里也有妻兒老小,月到中秋,離愁別緒重重在心底,這樣最俗套的離人之思卻恰恰勾起他自己的心思來。
他將那首詩看完了,畫了幾個點,指著文字講解哪里對得不工整,哪里意思又和秋思的心境不合。
“今古同一照,江山各自妍”這句對的便不夠工穩:從文字上,“今古”對“江山”就有些勉強,從節律上,同一照與各自妍連節拍都對不上,可謂是極不工整了。
這句又偏是頸聯,一首之間別句都可以不對仗或是對得不工穩,這句卻一定要對得工整致。且在對句時又以反對為優,正對為劣,意思必定要有區別,若是字字相對而意思相同,又稱為“合掌對”,人笑話了。
崔燮連連點頭,解釋道:“是我只想著古今江山變遷的意思,對得不工整了。”
寫這句時他想到自己是看過五百年前后兩月亮的人,月亮還是那個幾億年不變的月亮,兩個時代的生活卻是完全不同,一時有慨而發,倒沒怎麼修飾文字。
陸先生笑道:“寫詩又不是寫文章,要闡發圣賢的意思,只要寫自己的思就夠了。你要寫離愁,就從小寫起,譬如見歡宴而思遠人,如聞秋聲而驚別離之類,不用轍就寫今古變遷。你小小年紀,連一個人的人生起落都還沒見過……”
他說著說著忽然想起,崔燮雖然沒見過什麼江山易代,卻是真經過人生大起大落,比他這個幾試不第的舉人經歷還富的——起碼他這輩子就沒進過宮墻。
他悄悄把剩下的教導咽回去,輕咳一聲,轉說起了拗救之法律:“一味講究格律,確實容易拘束思路,既然你已經知道如何救拗句了,索我正經給你講一遍吧。”
講詩也不能空講平仄格律,否則聽著聽著就糊涂了。陸先生本拿他寫的那首示例,又覺得改詩得照著學生的本意來改,改完既要去了弊病,格調還得高一等。若單為改格律而改那詩,一個法子一個法子地教下來,就把詩改得支離破碎,不樣子了,于學生寫作也沒好。
他是個要好兒的人,索拿自己從前寫的中秋詩作范例,先寫了一句“玉樓寒自迥,珠箔照還空”,對崔燮說:“這兩句的句式先前我不曾教你,往后你記住了,這樣的不算拗句,也不必救。”
他之前教的,讓崔燮練的都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基礎格式。但放開一步,若是有像這兩句一樣,首字該用平聲而用仄聲的,或是該用仄聲而用平聲的,也都算是合范式的句子,不必補救。
五言詩四種句式間,有三句的首字都是平仄互通,可以隨意變換的,唯有“平平仄仄平”這句的首字不能隨意換仄聲。因為這樣一換,詩句中除了韻腳就只剩一個平音,這種形作孤平,算是真正的拗句,必須在下句中補救。
陸舉人隨意舉了個例:“似這種的將本句第三字改作平聲字就行,我這首詩里沒自己句里補救的……李白那句‘我宿五松下,寂廖無所歡’,前一句第三字該平而仄,但第三個字的平仄變化可救可不救;后一句的首字也同樣應平而仄,句子險孤平之勢,便將第三字改了平聲的‘無’。”
除了在本句救,還可在對句救。若是出句犯了孤平,無法在本句自救的,就將對句的第三個字改平聲相救。若不僅初句孤平,對句的首字也應平而仄的,也是將第三字改平聲即可救回。
還是拿他自己這首詩作例子——“此時折桂客,或在明宮”。
這句本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格式。出句的“此”應當平而用仄,是一種常見的、不需救的變式。可這句里不只它該用平而用仄聲,第三字“折”又是個聲字,整句就變了孤平句,要把對句的第三個字改作平聲的“明”來救。
陸舉人一邊講著補救之法,一邊看著崔燮手里那管鉛筆不順眼:“怎麼又用起這種筆寫字了?你可千萬別練慣了這種手勢,壞了寫字的手法,將來科考時卷面字差一點,前程就有高下之別呢!”
崔燮飛快地記完了筆記,解釋道:“這樣寫只是為了快,免得打擾了先生思路,回頭我都要拿墨筆靜心重抄一遍。先生不知,這筆其實極好用,又便宜,寫錯的字還能拿饅頭掉……”
一說饅頭,陸先生就皺起了眉:“這豈不是浪費糧食?”
崔燮連忙解釋:“這也是可可不的。若是寫在淺的板子、墻上的,用水一洗就能洗掉,還可以反復寫。咱們家廚下如今就用這筆寫菜牌,管事的也用它寫家人們的事務安排,若有小事忘了的,看一眼或是問人一聲就記起來了。到晚間拿水洗了,轉天又能接著用,又方便,也不費錢。”
陸舉人畢竟是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讀書人,聽著他這說法便想到了那些買不起筆墨的窮學子,道:“這麼說,這筆倒是好東西。若有那用不起紙墨的貧寒仕子,有這樣一管筆,也能記東西,抄寫文章了?”
當然能了!鉛筆這樣的神到了宇宙飛船上都能用,比筆適用范圍大多了。
他給陸先生示范了一下用法,說道:“學生也是這麼想的。想那些寒門子弟,沒錢買紙墨,有的只能以沙土、清水練習書寫,寫不得幾個字就要掉。這筆卻能削得極尖,寫蠅頭小字,字又清楚,又省紙,寫字還能快得多。”
陸先生自己拿筆試了試,寫得不甚順手,字歪歪扭扭,筆尖在紙上還有些打,不擱了筆說:“這真能練出來?”
崔燮把筆記本反過去,給他看自己那一筆啟功筆書法:“這個比筆好練,家里下人們都能用,練個幾天就知道怎麼發力了。這種筆原也不是為了練仿書、科考用的,而是給那些想念書又買不起好紙筆的儒或是尋常百姓記事用的。”
陸舉人拿過去又試了試,使的力氣大了些,筆尖戮破箋紙,又劃了一道口子,氣得索把紙撤了,在墊板上慢慢寫了幾個字。
字還是不好看。他也不在意,拿手帕蘸上水了,輕易地就把一張板子干凈了。再更用力地寫了幾個字,再下去,細看那木板,也還是一樣平整干凈,不留半分墨痕。
他徹底明白了鉛筆的好,驚嘆道:“若那鄉野社學里的先生們有了這樣一支筆,一塊板子,豈不就能抄寫文章給蒙讀,省了多買書錢?又能讓多貧寒鄉民讀書知禮?”
鄉下碎木板、石板不值錢,能用來寫字的紙卻是至也要六分銀子一張,最差的筆也得三分銀子一枝——
他急急追問道“這筆是多錢一枝的?”
崔燮算了算:“現在燒的,開窯一次的本極高,得等量上去了才能慢慢降下來。筆芯要算上畫眉石、粘土、燒窯的本,總要三錢銀子一斤;外面裹的木頭要拿石灰泡過才能,又要開槽,反而貴些。若是不講究寫得舒服不舒服,自己買了筆芯回去用草紙裹、麻繩纏上,也是能寫的。”
陸舉人聽的都不會算數了。一枝最便宜的筆要三分銀子,紙是六分銀子一刀,這種鉛芯一斤才三錢銀子?
這麼長一枝筆,看崔燮寫時也沒短多,或許都夠抄一本書的吧?
雖然常有人用眉筆、用木炭寫字,可是那樣的東西不能當正經筆用,只能寫大字,也不容易去,這個細細的墨條筆卻不一樣了。這真是能讓蒙、書生都用的起、用的上的東西!
他抓著那支筆問道:“你想沒想過把這些筆施贈給窮人?”
一說出口又想他家過得也不大好,不然也不會從用筆上都要省錢,便改口說:“我今年的束脩不要了,跟你換這樣的筆可好?我家鄉那里與北直隸各地多的是窮的連社學都上不起的人家,我想將這筆施贈給那些窮鄉村里的社學,總也是咱們讀書人一片心意。”
陸先生真是書生意氣,不過這種書生意氣也可的。現代那些捐贈貧困山區的好心人不也都是這樣的?
崔燮笑了笑:“這筆才剛試出來,還沒正式燒起來呢,現在暫就是咱們自家用,還在小啟哥他們家的書店外擺著,任貧寒學子抄書用。將來家里建起窯,自己能百斤地燒出來了,再請先生送到各個社學,好更多孩子讀的起收。”
“好!好!好!”陸舉人仿佛看到了多貧家子拿著鉛筆在桌上寫字,漸漸念起書的模樣,激的都不他改詩了:“你從些慢慢把格律放來,回頭有興致了再作一篇詠這墨筆的五律。不限用韻,不拘格律,不講粘對——待作了,我就從這種拗律講起,教你作古風詩。”
作者有話要說: 范文
《中秋月柬董玄宰太史》
明·區大相
月滿層城上,秋分苑中。玉樓寒自迥,珠箔照還空。今宵隔,含幾同。此時折桂客,或在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