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尋著小白馬送過崔府那天, 已經是八月十五了。
崔燮原以為謝瑛不在家, 中秋也就這麼平平常常的過了,卻不想他竟尋了個活寶貝人送來, 喜歡的親手把馬牽進馬廄, 跟自家的小公馬拴在一起。這匹母馬比他的小白馬大幾個月, 到了新馬廄也不認生,對著原住馬噴了兩個響鼻兒, 就在料槽里吃喝起來。
小白馬憤憤地對著它噴, 回頭去咬崔燮的角,咴咴地了兩聲, 似乎是要崔燮替它把占了它食槽的外馬趕跑。可惜那匹新馬卻不是別的馬, 而是它主人的對象送來的, 就是它看著再別扭,他家主人卻是怎麼看怎麼喜歡的。
崔燮抱著小公馬的臉,低聲安它幾句,喂他吃了塊冰糖, 哄的它不了, 又轉當著他的面上了新母馬, 還出新造的糖來喂它。
母馬淡定地出舌頭糖吃,小公馬氣得拿頭撞主人的腰。可崔燮的心已經被送馬的人勾走了,看那匹新來的白馬就似看見了它的主人一樣,抱著馬頸,臉在馬額頭上蹭,頭也不回地給了小公馬一只手, 敷衍地胡嚕鬃。
這時候若陸先生指著馬他作詩,他說不定都能作出不遜于國初徐尊生“白馬被朱韉,牽來過前”的好詩。可惜陸先生跟人出去吃酒過節了,沒能督促他學習,崔燮看著這馬又跟看見謝瑛一樣,抱著馬脖子喂塊糖就心滿意足,生生地錯過了當詩人的機會。
不過他也沒能在馬廄待得太久,京城、遷安兩個莊子的莊頭都帶著家人、莊戶,等著見他呢。
他們都是前兩天就到的,因著他功課忙,又要研究彩妝,沒力布置莊上的事務,就一直在府里等著。難得今天他休息,兩個莊頭就一并求見,請他看今年的帳簿,安排秋后的事務。
崔燮到正堂聽他們回事,崔良棟把兩個莊頭的帳簿、中秋禮單遞到他手里,站在下手介紹:“這位是咱們昌平莊子上的崔莊頭,這位是嘉祥屯的劉莊頭……”頓了頓又說:“劉莊頭是當初夫人陪嫁來的家人,對公子最是忠心的。”
兩個莊頭報了名字,就要給崔燮磕頭。他忙給崔良棟打了個眼,他攔住那兩人,說道:“別行禮了,說正事吧。”
昌平的崔莊頭格外著急,因他家莊子子上產棉花,此時正是搶著收割的時候,恨不能趕回去盯著。而遷安老家只種麥子,這時候該收的夏糧都收了,又不用種二茬糧食,新提上來的劉莊頭倒恨不能在崔家住下,多看崔燮兩眼。
崔莊頭便搶著說了水稻的收,又提起莊上種的棉花、果樹和桑樹,流水地報著帳,好趕回去搶收。崔燮一面聽一面拿往年的帳簿對著,見水稻收得不甚多,一畝地才得一石多點兒,也就一百多斤,跟金坷垃廣告里說的“水稻畝產一千八”簡直天差地別,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雖然沒說話,但眼底那看不上的意思已崔莊頭明明白白看在眼里了。
崔莊頭急的直咬牙:“小的不敢說多會伺弄莊稼,可這北直隸的水田畢竟比不上南邊兒一年能栽兩茬的,能有一畝地一石多的收已算不了。不信公子可以問問別人家,咱們家雖不算極上等的,卻也不是那個收的的!”
劉莊頭也低聲附和:“今年天氣是旱,咱們臨河的好地都有些干了,天天要指著佃戶們挑水澆地。那稻米可比麥子更難伺候……”
崔燮搖了搖頭,笑道:“兩位不要急,我并不是說對收有什麼不滿。當初老爺在家時也差不多是這個收,如今他老人家出去上任,你們還能安心干事,我已是十分滿意了。我方才是想著在莊上劃幾畝地,找人建廠房,不知建在哪里是好。”
敞房?場房?
崔良棟也納悶的很,替他們問了一聲:“公子的意思,是要建個沒頂的房子嗎?”
當然不是,說順了而已,他就想在昌平建個能蒸花水的工廠。
崔燮輕咳一聲,搖搖頭說:“就是那種有大曬場的房子——地面要整平的,足夠曬造出的東西;房子要空闊,能容得下百十人同時在里面干活,還要有地窖。”
地窖越深越溫度越低,存放、醇化花水時就不用放太多冰了。
崔良棟眼前一亮,看著他問道:“公子莫不是要給咱們家也辦個書坊?”
崔燮“呵”地笑了一聲:“咱們家又沒有會彩印的工匠,我辦書坊做什麼。我是想給小涼哥正式蓋個制花水的地方,再找人種幾畝花田。往后咱們家不要做花水、皂,你們家小申哥做的墨筆也有的是用場呢,總不能都在鋪子里跟我那院兒里吧?”
崔莊頭眼看看崔良棟,苦著臉說:“可咱們家都是上好的水田,要填了它蓋房、種花,實在是……”
崔良棟不耐煩地說:“公子要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要你那木頭腦袋想這個?你能想出監生公子想的東西麼?再說公子也沒要你把水田填了,不是有莊院麼,有桑田、棉田和些碎山地麼?哪里找不出蓋個院子的地方了!”
罵完了莊頭,他又賤不津津兒地跟崔燮笑了笑:“公子看我說的對不對?”
別鬧,一個中年男人賣萌太難看了。
崔燮不忍心多看,瞥開目,對著下面坐的兩人說道:“我算著這幾個月,咱們家里倒騰出的陳貨也有千把兩銀子了,凈賺總有三四百。這些錢不是還在柜上擱著?正好把來蓋兩房子——”
崔良棟連忙接口:“用不了這麼多錢!又是自家的土地,鄉下雇人也便宜,自個兒社里就有燒磚的窯。哪怕蓋他十幾間的瓦房,圈上兩畝地的磚墻,頂天了也就要五六十兩!我那不氣的小子久在莊上,什麼不會,近日又天天去窯里跑,他盯著蓋房,一準給公子蓋得牢牢靠靠的!”
崔莊頭看他這副簡直要溜腚的作派,也明白了崔燮在家里的威嚴,不再說什麼敗興的說,低聲嘟囔著說:“小的也不敢礙了大公子的正事,只是一時想岔了,怕糟踐了好地罷了。”
是啊,誰這時代沒有雜水稻和化呢,只能靠多買耕地增收了。
崔燮理解看了他一眼:“種田的人自然惜田地。咱們崔家世代耕讀傳家,土地才是立之本,我也一樣惜土地,不敢占耕地。”
說起來他顧著自己建純廠的事,倒忘了關心關心農民最看重的土地問題,這個人民工作干得不好啊。他心里暗暗反省,和藹地問:“咱們家的地離著水源遠不遠?水夠不夠用?種田最要的就是水和,水不夠的話我想法些銀子,咱們該打井打井,該建水車建水車……”
兩個莊頭寵若驚地問:“公子真個給我們錢打井、建水車?若要建大些的龍骨水車,木料也要大幾十兩銀子,不是容易就能建起來的!”
崔燮可是在七夕晚會上鼓鼓觀眾刷票就刷帳千把兩銀子的人,哪還把這點兒錢放在眼里,淡淡一笑,說道:“糧食土地才是百姓的立之本,就算家里再窘迫,但能出些銀子就該好生經營土地。咱們莊子周圍都人買下了,不方便多買土地,但也得想法耕細作,多出糧食嘛。”
昌平莊子上一半兒是水田,水就是命脈,趕上天旱水位低,全莊上下都得去河里挑水澆地,就這麼著也要歉收。要能有個龍骨車從河里水,小旱也不怕了,上來的水就能把他們那幾頃地能澆,照樣有好收!
他激地眼皮都要雙起來了,連連點頭:“小的回去就跟莊上佃戶、家人說明白公子的恩典,他們好好給公子干活,幫著小涼哥早日建起敞亮的大院房子!”
劉莊頭也一眼不錯地盯著崔燮,眼中飽含著更復雜的意思。
崔燮看出他有事要和自己說,也猜得出他要說劉家的事,但也沒立刻問他,而是先說了正事:“我在老家也要建個大院子,卻不是要人蒸花水,而是要熬堿塊。”
堿?
外頭賣的土堿?
他們公子好好的一個讀書人,怎麼想到做這種做飯、洗裳用的使東西了?
劉莊頭一時想不明白,崔燮笑著說:“老家那個莊子收益,離著又遠,一年也難得進京幾趟,我也不好隨意就你們過來。我想莊子上總得做點東西,得是咱們家里和店里能用上的,你們做好些就送進京,也能多跑幾趟,也不算白在路上費工夫……”
他的笑容漸漸淡下去,看了劉莊頭一眼:“何況莊子上多一樣能掙錢的東西,你們的日子也好過些。”
劉莊頭頭發堵,“噯”了一聲:“公子,我們也過慣了那日子了……現在已是比從前強多了!”現在徐家陪嫁來的人和崔家許多老人都走了,他當上莊頭了,他們這些從劉家來的人日子也漸漸好起來了。
崔燮看他傷得厲害,便給崔良棟打了個眼,他帶著崔莊頭離開,單留下劉莊頭一個人說話。
劉莊頭坐在椅子上緩了緩,再開口聲音仍是有些發悶:“公子……想不到公子還惦記著我們……去年清明我替夫人培墳土時就看出公子的孝心了,除了公子你,還有誰惦著咱們夫人呢……”
崔燮在遷安時還真沒想過他們,那時雖然也去了墳上,卻因不想跟徐夫人帶來的陪嫁打道,就沒去過嘉祥屯。就是他管了這個家之后也沒特別提拔劉家陪房,只不過他當家之后下人自然要待他母親家的人好些,以此討好他——
劉莊頭順理章地管了莊子,往后崔府要挑丫頭小子時,劉家人也會是優先人選。
他微微嘆氣,溫聲說:“你們這些年也辛苦了。家里當初那個樣子,誰也顧不上誰,也就不必說了,如今我主持家里的事,也能做幾分主,就給你們找些事干。”
他做皂時就想好了要用純堿做胰子,之前只列了計劃,還沒實施,如今才有錢有工夫做這事:“崔家的胭鋪里有賣皂、澡豆和胰子的,那胰子里就要用干凈的好堿,可市面上賣的不夠干凈,所以我想著你們安排人煉堿。煉的人也能給他們補些銀子,不然只靠種田能過上什麼日子呢?”
劉莊頭嘆道:“我們當家人的和那些田里的佃戶原就該給主人干活,還要什麼銀子?這都是該干的,公子已是極照顧我們了,我們不敢要那些!”
崔燮道:“這也不是容易事,得將買來的堿化開,澄去渣滓,濾凈細小的灰土,一遍遍濾到像清水一樣時再熬煎塊,這才能合進胰子里。咱們家吃也要白凈的好堿,洗裳也要,不是你們濾一次就能得的,過兩個月天又冷了,總得給你們些辛苦錢……”
劉莊頭又要站起來行禮,崔燮先一步長按住了他,一只手抓著,就把這麼個天天下地的莊戶人按得不起子。
劉莊頭彎了彎腰,就在椅子上行了個禮,又欣喜又傷地說:“公子這力氣,簡直就和咱們……就和我們大爺似的,當初姑娘剛家時,大爺就是這麼樣的一副力氣,按著人就跟小山似的下來。”
難怪這副學武功這麼快,原來是家學淵源啊!
崔燮悄悄了自己的肱二頭,好奇地問道:“你說的是我大舅舅?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生的是個英雄模樣麼?”
劉莊頭回憶了一下,臉上滿是懷念之:“大爺長八尺,一的腱子。人生得又英武,又使得一手好槍法,當初咱們老千戶在府城桃源口衛守備時,不知多人追著求著要跟咱們大爺結親哩!”
崔燮也不有些神往:“竟是個長八尺的好漢麼?那我將來……”要能長那麼高,那麼有力,還不就能公主抱抱起謝瑛,把他舉到馬上,然后自己騎在后頭,帶著他騎馬到跑?
他想的心澎湃,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劉莊頭,好在對方也正出著神,沒注意到他的失態。
他就輕輕敲了敲桌子,勾回劉莊頭的魂兒,說道:“我正想給外祖家捎些東西,兩家重新走親香起來。你帶來的人有哪個可靠,他們替我跑一趟,若他們不,你就親自跑一趟,幫我把東西送過去吧。”
劉莊頭猛地抬頭,失聲問道:“我、我們能去榆林了?”
是啊,現在的崔家不是原來的崔家了,崔大人不在,徐家的繼室也休了,崔家真正做主的是他們家姑娘生的小公子了!
劉莊頭抬頭看著崔燮,眼中淚微:“小的愿意去,小的家里從祖上就是劉家的家生子,再沒有比小的更合適到那家里的。”
你悉劉家就太好了!
崔燮朝他出一個純潔的笑容,從墻邊取下一面木板和削得尖尖的鉛筆,在木板上鋪了紙,翹起二郎支撐著板子說:“那你快給我講講外祖家那些親人的年紀相貌、好……我從未見過他們,你多說些,我好斟酌詞句給他們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