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燮在謝家練了一上午劍, 天又熱, 午膳時又吃了兩杯燒酒,上早汗了。用罷飯后, 謝瑛就人給他備水洗沐, 換了干凈的外裳。
他自己的中已經拿去送洗了, 一時半會兒晾不干,只好先撂在謝家, 等下回見面時再來拿。倒是那曳撒練武時提前換了的短打, 還是干爽的,回去時就能穿走。
謝家下人在院里花架下擺了長凳, 他躺著晾頭發。謝瑛也在一旁掇個涼凳坐了, 隨手翻看新出的六才子批評三國。
雖說如今謝千戶的話了些, 作出態度也稍顯疏遠,不過還是一如既往地關照他,肯讓他在自己家里洗澡換裳,不用頂著一汗回來。崔燮倒覺著倆人這樣安安靜靜地待著就不錯。架下花蔭斑駁, 不烈, 抬眼就是滿架葡萄, 都是剛生出來的小珠兒,綠瑩瑩的看著就清涼爽眼。
他在院子里閉著眼背會講的筆記,手邊就是和點心,覺得神乏了就睜開眼看看花架頂上垂下來的葡萄珠,也舒舒坦坦地消磨了一下午。
謝瑛偶爾看著他似睡著了,就想他起來進屋躺著。可還不等過去他, 崔燮就又睜開眼四下環顧,謝瑛便悄悄收回,倚著后的古樹繼續翻書。
太稍下去的時候,謝瑛就不他再躺,怕涼風吹了發,引寒氣。
崔燮的頭發格外厚,這半天也沒晾得特別干,就湊合著挽起來戴了網巾,裹了一條謝家準備的新巾。謝瑛沒再留他吃晚飯,看天不早,便人給他換上來時的外,說:“你難得有休息的時候,家里人怕都等著你呢,別一整天都在外頭待著。”
其實都到這時候了,跟一整天又有什麼不同呢。
崔燮笑著搖搖頭,跟他舉手辭別,坐馬車回了崔府。家里都等了他一天,門子遠遠見他從一輛車里下來,都顧不上通報家里,就趕迎上來,跟在他邊絮絮地說了縣尊大人來頒獎的事。
崔燮先跟謝山道了別,他代自己向主人致謝,回頭又問門子:“大人怎麼想起上咱們家來的?”
門子皺著一張臉說:“剛才說的公子都沒心不是?大人是表彰咱們家捐濟孤老的事來的,還帶了塊匾,如今就掛在上院院門口。老夫人兒等了公子一天,陸先生也等著你回來呢。”
那回頭還得找時間到縣衙致謝。
崔燮隨意點了點頭,回房換了裳,先去上房給二老請安。走到院子外就看見了額枋上掛的匾,紅漆底的墨字匾,四個字寫得嚴謹工整,筆力險峻,也沒涂什麼金漆,那墨在照耀下便顯出墨的華。
他們讀書人最要的就是面子,這塊匾雖不像他在老家那塊牌坊似的能榮耀祖先、流傳后世,也算是相當有面的東西了。
他在外頭駐足看了一會兒才進去。此時陸先生已經等他等到在自己院兒里坐不住了,正帶和哥在上房寫字,崔燮進門便看見他,先躬問了聲好。陸先生打量著他鮮艷的綢和頭巾,按捺著心中急切,沉著地說:“你回來了。正好我在這里教和哥寫字,你待會兒也寫兩筆給他做個示范。”
崔燮應了聲“是”,先去給祖父母請安,聽老夫人又說了一回縣令來家的事。
門子在外頭說的沒這麼詳細,祖母可是把縣尊怎麼夸他們家仁善,夸他孝順的從頭到尾復述了一遍。說到半截又想起人趕送上飯菜,笑著說:“今天你不在,多虧得陸先生幫咱們家招待縣尊,待會兒你們兄弟陪著陸先生在外頭吃飯,得多敬他幾杯。”
陸先生這時候卻無心喝酒,也攔著不許崔燮喝多了,略他沾了沾便說:“你又不是李白那等大詩人,酒后能才思發的,只怕越喝越糊涂,到時候連個字都寫不工整,怎麼給弟做示范?”
連崔燮都他拘得的,和哥更是連酒壺都不敢看一眼,悶頭著飯菜,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好容易吃完了飯,陸舉人就趕人收了桌子,讓崔燮默了幾張《千字文》,自己在上頭畫了紅圈,和哥拿回去當字帖仿書。
崔燮還有些不好意思,看著和哥說:“我的字也普通,和哥還是臨碑文更好些。”
陸舉人道:“作弟弟的臨兄長的手書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你要怕字不好,往后自己再多練練,拿好的替了這篇不就是了?”
和哥自己倒還看不出什麼好壞,只覺著兄長是個小三元案首,極風的人,寫的字必定是好的,拿起來便要臨帖。陸舉人已著他寫了一下午了,這時候倒想起惜他,揮揮手道:“你寫得不了,小心傷手,自己回去歇著吧,我給你兄長講講書。”
和哥看了先生一眼,見他那灼灼的目只落在大哥上,顧不得自己,便歡天喜地地跑了。
崔燮正好有事想請教他,便把桌上的紙收拾好,跟陸先生說:“學生也恰好有要請教先生的地方。前兩天國學的林監丞說,我的比偶句不夠婉轉舒長,要我多聽些曲子,學學曲詞的作法,不知先生可否教我?”
陸先生思忖了一陣,問道:“你要學北曲還是南戲?學作曲子詞,須要先通音律,我向來不看那些,是教不了你六宮十一調的。曲子用韻和詩詞也不盡相同,你要學就自己先翻翻高安氏的《中原音韻》、寧獻王的《太和正音譜》,再尋個師傅學學樂曲。若不解曲調,要死記背下六宮十一調六百多副曲牌……也是費力。”
學音樂太浪費時間了,能不能就先講一下關漢卿的藝就之類的?
崔燮還沒好意思問出口,陸先生便轉過來盯著他問:“學作曲何如作詩,詩才是咱們讀書人的本業。你也跟我學過幾天了,詩作得怎麼樣了?詩律還未學通,又要填詞,又要制曲,你可也有那麼多工夫學這些!”
提到這個“詩”字,崔燮頓時不再說話,躬道:“先生教的我也都記住了,只是恐怕思路不開闊,寫出來的僵枯燥。”
陸先生道:“寫得多了就開闊了,你寫文章到今日寫了多篇,寫詩才寫了幾篇?時文又是散句居多,便是八比出對句的韻律也不苛求。寫詩則要你句句依平仄音律,剛落筆時也難免不順手。我隨寫個題目給你,你先作來,我看看你近日在這上下工夫沒有。”
才剛玩了一天回來,就要迎接沒復習過的課程的小考,何等悲催。早知道陸先生在這兒等著他,他就不復習前兩天的會講,而是先做首詩備著了。
可惜作詩不比作文章,就從四書和本經里出題目,還能預先猜猜題。今兒下午就是專心寫詩了,寫出來的也對不上先生要的。
他索橫下一條心,起應道:“請先生出題。”
陸先生早掂度一下午了,題目沖口而出:“本縣父母來看你,自是為你孝名在外、孝心可家。你在家中服侍老人之有目共睹,但老父在外任職,尚無可表心意的地方,不如就作詩一首,以發思念之。”
……他還思念崔參議?
他簡直恨不能去吏部錢給他續任期,讓他一輩子也別回京城了!他在家辛辛苦苦轉移財產,防的就是這位參議大人,要是這家里只他祖父母和兩個弟妹,他都能公開認下居安齋是自己家的。
陸先生看他滿臉不愿的模樣,胡子微翹,冷哼了一聲:“這些天就沒看過我教你的東西吧?自己挑韻,可知用什麼韻麼?”
崔燮回過神來,微微嘆氣:“送別詩自然致幽咽傷,用平水韻就是尤部。”
他對著白紙憋了半天,照搬格律,也湊合著憋出了一首:“坐見堂前燕,親離子啁啁。思同流水逝,夢向滇南游。寄語滄江柳,休纏洱海舟。雖言思骨,未敢忘君憂。”
陸先生看他作詩時的臉,下筆的速度,便知道他這些日子進益也不怎麼大,不由得搖了搖頭。
好容易等到他撂了筆,拿過詩一看,倒是把韻找準了,但頸聯對仗不夠工整,句子音律也不夠活潑,后三句都是二二一的節拍順下來的。非要在這詩里勉強挑點好,就是后半闕的詩意有所轉折,沒有一味寫私小意,而是點出了寧愿忍骨分別之苦,也要為國效力的想法。
他先教崔燮的是應制的五言律詩,既有“應制”二字,自然是要以忠君國為重,詞章節律都可以再調*教。
總之……他在蔣縣令面前夸崔燮立意高,這點倒沒夸錯。
陸先生著鼻子給他畫了兩個圈,然后就開始挑刺:首聯后句就犯了鶴膝的病,“子”字前后都是平聲字;頷聯的“流水”對“滇南”對得不工整,流字也是尤部的,犯了小韻的病,而“夢向滇南游”一句又是三腳韻,不算工整;頸聯的“滄江”與“洱海”又對得太刻意……
他把詩打回去,怒其不爭地說:“作詩要從心發,看你這詩直是敷衍之作,本讀不出什麼父子深來。也不知你這一天都去干什麼了,神魂都不在家里……詩不說,文字不通的先給我改過來。”
崔燮雖他罵了一頓,但想起之前在謝家悠哉游哉的時,心里還是滋滋的,搜腸刮肚也尋不出什麼思念、難過的思。他也不為難自己,只把先生圈出的錯改了,提筆工工整整地重寫了一首:“坐見堂前燕,親離子嘆愁。思乘雙翼逝,夢寄宦船游。故語滄江柳,休纏洱海舟。天倫誠可貴,未敢忘國憂。”
是沒有了,盡力唱個高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