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良棟在院外已著人稟報老夫人大興縣令蒞臨之事。此時門口紙閣人推開, 一個年老的婆子從里面迎出來, 朝著蔣縣令福了一福,請他們進去。
進去后他才發現, 那紙閣四面都留了門, 尋常出的只開前后兩扇門, 左右閉得的,不風進走廊里。廳堂正門雖紙閣堵著, 里倒也不覺得氣悶, 后堂與左右兩側的門都敞著,風從外頭徐徐引來, 爐里燒著一把清甜的杏花香, 只是不像別用了冰的那麼涼爽。
老夫人還在里頭更, 崔良棟便請他先在堂里坐下,不一時便有養娘端來冰的茶和點心請他和書辦們品嘗——都是早上多做的,崔燮臨走時沒帶那麼多去,剩的正好拿來招待客人。
蔣縣令是江南人, 不習慣吃制品, 總嫌它有腥味。喝茶時卻只覺香濃膩, 茶味醇厚,有些微苦的甜香,與一般人家的點茶、泡茶都不同,又用碎冰沁過,涼爽心,不問道:“貴府這茶本縣竟從未嘗過, 想必是家傳的方了?”
崔良棟陪笑道:“哪有什麼方,老父母見笑了。這不過是我家公子跟回回子訂了些牛羊回來,給家里人補養子,嫌單喝不好喝,人加了茶葉煮的。不過加了的東西易壞,才拿冰冰著的。”
雙皮味略濃,蔣縣令吃著一般,他帶來的書辦們卻都是北京本地人,吃酪和點心,都夸這味道濃郁,口比半凝半流的酪更實惠。
崔良棟代主人客套了幾句,蔣縣令道:“貴府崔監生幾時回來?本縣特張著他們國子監休沐的日子來的,一是為當面嘉獎他捐助養濟院之事,二來也是想見見神。”
崔良棟這才明白他的來意——那些捐到養濟院的陳貨還是他親自押車去的,車后跟著一排看熱鬧的閑人,鬧得小半個北京城都看見了!
到養濟院這一路上,不知多人夸他們家大方、仁義,積善人家必有福報……聽得他骨頭都輕了,在人家捐贈簿上簽名時差點簽下了他崔良棟的大名。幸好中間負責登記的主事說了一句“原來貴府姓崔”,他的心里一清,及時改回了那個“燮”字。
那一車干貨、糖食、酒醋醬料加起來也夠八十多兩銀子的,雖非糧食,大多也是廚下用得著的東西。送的東西質量都還好,沒有陳腐生霉的,既能在年節時給下面的吏員和院中孤老加餐,拿去賣了也能換得幾十石米麥。若再換梁、稷、粟、豆之類的糧更能有百余石,萬把斤糧食,足夠滿院的老人吃上一陣子了。
治下出了好人好事,大興縣得表彰表彰。
一般表彰這樣的富戶就是縣令嘉勉幾句,免他家三年錢糧丁役,再象征地給幾貫不值錢的大明寶鈔。可崔家現任家主是從四品參議,不管現在到哪兒做了吧,家里都不用納糧完稅,鄉下莊院也能免了馬草、養俵馬,家下人也都能免徭役的。
崔燮又是個皇上接見過,還下了旨塞進國子監的神,不好十分輕怠。蔣縣令思來想去,決定給他家些面子,于是拿了幾千貫新發的寶鈔,找匠人做了個“積善人家”的牌匾,親自拿到崔家。
可惜崔燮今天偏又不在家。
崔良棟是錦衛上門嚇過一回的,雖也怕這位縣令不滿,卻更不敢人去謝千戶府上接人,只能代主人致歉:“今日只怕不巧,等我家主人回來,小的一定勸他去縣衙拜謝大人。”
幸好這時候老夫人換好裳,帶著幾個養娘和媳婦出來見禮,是兒子給請的誥命,蔣縣令也得跟行禮。這一來倒不用崔良棟在外服侍了,他便出去幫著把崔老太爺推到室,又催著廚下準備午飯。
蔣縣令便將來意跟老夫人說了一遍,崔老夫人也憾地嘆道:“他弄出這些吃食來就是為了送恩人的,散學就直接去人家里了。我也早不知大人要來,不然我就勸他先別出去了。”
蔣縣令大度地笑了笑:“貴府的恩人?那自然是恩人要,本縣只為送牌匾來,倒不非要他回來見這一面。”
他站起朝后面招招手,同來的書辦便抬起那面匾,他挲著上頭紅綢說:“既然令孫不在,那就請老宜人引路,我將這匾面與老太公和老宜人便是。”
崔老夫人喜的眉開眼笑,當下便吩咐人去屋里多點些香去味,扶丈夫坐起來,親自引著他朝屋里走去。
蔣縣令道:“聽說老太翁中了風,恐怕他起坐不便,他躺著歇息就好,不用扶起來。”
他原以為崔老太公得是人扶著坐,或是倚著被褥堆,或是還坐在椅上,卻不想進室先見著了一個半張床板吊起來的四柱大床。床兩邊有絞索套弄,丫鬟在下頭搖著桿就把床板連同老人一道兒拉起來了。
這床實在人驚艷,蔣縣令和崔老太爺見過禮,眼就粘在那不斷升起的床鏈上,嘖嘖贊嘆著:“這是哪里的匠人做的,真有巧思。”
這樣實用的東西,若推廣開來,許多久病臥床之人都能時常起坐坐,或是就這麼半躺半靠著,也比整日臥床舒服些。
崔太公臉上便出幾分得意之,老夫人也笑著說:“還不是我那大孫兒人做的。怕他爺躺在床上難,就想出這麼些法子他能起來松泛松泛。我老婆子都沒想出這些來,他一個小孩子倒這麼。”
蔣縣令雖然沒見著崔燮,對他卻先有了幾分好印象,也不計較他休沐日不在家念書,讓自己白跑一趟的事,跟著夸了幾句。而后便人抬上那匾來,摘了覆在上頭的紅綢,出親筆題的“積善人家”四字,笑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貴府樂善好施、捐濟孤老,冥冥中自有善功記著,來日福報回饋,教貴府太翁早日康健,子孫濟濟,皆能材。”
老夫人最擔心的就是丈夫和子孫,聽著這話歡喜得簡直要落下淚來,念了幾聲佛,連忙福了福謝過縣令的吉言,讓人把匾抬出去掛在正院外。
掛匾的時候,陸先生也換了見客的裳,帶著小學生來到正院。進來正撞見蔣縣令在看掛匾,連忙行禮廝見,又和哥行了大禮,帶他到廳堂坐下敘話。
蔣縣令喜歡和哥小小年紀便通禮節,親手把他攙了起來,還給了個裝著香刃的荷包讓他去玩。和哥規規矩矩地行禮道謝,著荷包站在了先生后。
陸舉人看著他的言行,隨時糾正,教得比他親娘老子還上心。蔣縣令也喜歡他這樣盡心的老師,又看他一圓領通袖襕衫,四方紗巾,绦垂帶,聽說還是個舉人,更加了幾分客氣,坐下敘了會兒話,溫言問他姓名出,是哪一榜中舉的。
陸舉人年紀空長幾歲,可出低了一榜,在正經進士出的縣令面前就算后輩,躬行禮,道:“晚生陸博山,字大用,是化十六年河南榜第九十二名舉人,一向在崔家教導幾個學生。今日他家小主人不在,晚生特來陪侍老父母。”
蔣縣令聽說他是個舉人,又自稱是一向教崔燮的,不想起些傳聞,問道:“你在崔家教了幾年了?他們兄弟都是你教的?”
陸先生穩穩當當地站在那里說:“正是,崔燮回遷安前,我就曾教過他兩年,只是我們師徒緣淺,不曾教出他什麼來。”
他就是后頭教崔燮的那個舉人了!他當初是耽擱了崔燮進學的,怎麼見今還能待在崔家,又教上了這個小孩子?
可看他的樣子,對那小弟子又是極上心的,教出來的孩子也知禮儀進退,不像是個誤人子弟的先生。
蔣縣令心里納悶,忍不住考教了他幾句,卻發現他不僅經史俱通,就連那宋儒書里生僻的問題他也對答如流,當真是個有學問的。
他不覺問道:“我看你學問還好,也嚴謹,怎麼就和那個崔監生沒有師徒緣,教不出他來?”
陸舉人在自己上挑不出病來,看著如今崔燮這出息的樣子,也淡忘了他從前不怎麼聰明的日子,想了想,便把病推到了別人上:“我聽說他繼母妒恨他,或許是背后攔著不許他念書?當時也沒覺出什麼,只記得他跟他二弟念書時,都是一天不來半天的,能學得進什麼。”
說著把和哥拉到邊,著他的頭頂說:“燮哥自打從老家回來,倒是長進許多,管教弟也嚴厲,輕易不許逃學。只不知他二弟出門歷練一趟,回來能否長些出息。”
蔣縣令險些忘了他家還有個二兒子,他提醒了才想起來崔家還有過那麼個夫人,暗嘆道:“慈母多敗兒,那不慈的母親更是想著法兒地要教壞前房的孩子,倒也不是一個先生教得過來的。”
這麼一想,倒是有些同陸先生:崔燮有兩個先生,這個才教了兩年,教不好也不能全怪在他上。必定是那繼母不讓繼子安生讀書,從前請的先生又是個不會教的,打壞了底子,他才教兩年,又教得出什麼來?
他便安道:“師徒間有緣份,科舉登第也是。當初是你們緣份未到,如今到了,他不就肯安心念書,還你接著教他弟弟了?或許后年你場里的緣份也到了,你們師徒還能同登桂榜,就一段佳話哩。”
陸先生那干瘦的臉上笑容展開,顯得比尋常彩了幾分,拱手謝道:“多承大人吉言,晚生自必盡心教導弟子,努力博個進士功名。”
蔣縣令笑道:“我在外面聽了些流言,見了真人才知道流言不可盡信,你也是個人拖累了的。往后我與同年說說此事,免得你將來流言所擾。”
陸舉人道:“大人有此心就好,我卻是不怕那些言語的。如今崔燮正跟著我學作詩,我看他雖無十分靈氣,卻好在立意高,心中有一片堂皇正氣,將來未必作不出好詩來。若他有出息了,自然能洗我的名聲,倒不必勞煩大人。”
他自有一傲氣,從哪兒跌倒就要從哪兒爬起來,不給崔燮教出一項能顯他教學能力的特長來,說什麼也不甘心。
蔣縣令見他有這心氣兒,便笑了笑說:“那本縣便預祝你早日教他。”
他今日就是想來看看崔燮的,既然要見的人不在,那匾也掛好了,便要先回衙。陸舉人苦留他不住,便人到室告訴二老,崔老夫人也不好留客,便人給他收拾了一食盒的冰點心,和謝瑛送來的一壇好酒,親自送出去,要他帶回家嘗嘗。
蔣縣令婉言謝絕了,只提出另一樣要求:“本縣倒是有個不之請——老夫人能否告訴我那個做活床的工匠在何?我想也在養濟院打造幾張床,那里的孤貧老人過得舒服些。”
崔老夫人念了聲佛號:“大人行此善政,我家哪有不全力配合的?做床的工匠就是我們用老了的一個匠人,就在南關,老婆子個人領大人邊的人去找他。他家還會做厚靠背的窄床、極能盛裝的大柜,還有那種沙沙的羽墊子,只是看著樸素、不花哨,卻極實用的。”
蔣大人聽著窄床、羽墊子耳,問道:“可是那種遷安樣兒的家?我聽個遷安來的同年說,如今他們鄉里就時興那樣的家什,連富貴人家也多有做的。只是聽見說,不知是什麼樣的,想不到他也能做這個,若是便宜合用,倒要多打幾套了。”
那還是我孫子畫了圖指點他打的呢。
老太太心中得意,滿面都是彩,蔣縣令離開后,還絮絮地說了半天,想等崔燮回來跟他好好說說今日之事。陸舉人教縣尊鼓勵了這半天,也生出了許多志氣,想想崔燮這些日子跟他學作詩學得不甚熱切,離著當詩人還有八丈遠,也拳掌,等他回來就要立時把他教個才子。
兩邊盼著盼著,從前晌盼到后晌,又從中午盼到下午。直到申時已過,陸舉人已急的給和哥連加了三篇大字,崔燮才穿著那炫目的綠曳撒,頂著才洗過還有些水氣沒干的頭發,神彩奕奕地坐車回了崔家。